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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群租房单间(董仁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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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11-20 06:00
  • 龙泉小编

马群租房单间(董仁亲)

目录

前言

第 1 章甘当乡村孺子牛(摘自《南通日报》);

第 2 章天水东流铭洪恩; 第 3 章 一路胜景冶情怀;

第 4 章 欢庆解放在陪都; 第 5 章初归新万家乐园;

第 6 章 坏火拿的鬼故事; 第 7 章平冤分田显人心;

第 8 章 紧急援淮担道义;第 9 章 冒死勇破金牙案;

第10章出走上海历奇险;第11章地球有情娃不死;

第12章寻祖归来得康愈;第13章喜迎农业合作化;

第14章 手握铁锹造乾坤; 第15章江龙服输绕道走;

第16章无“我”聚人心;第17章 受邀赴东欧访问;

第18章 创建飞宇股司梦;第19章 飞宇国营还民记;

第20章老书记他来中兴;第21章燃煤风波与敲诈;

第22章 腐狼作恶厂消亡; 第23章 雨虹两重客三亚;

第24章 游鬼惊梦泣维权; 第25章明晰的钢厂性质;

第26章 法不公骨肉情碎; 第27章 央媒痛揭黑内幕;

第28章怕追责诡谋复函; 第29章 历历假令曝公堂;

第30章 维权反腐在路上; 第31章 律师陈情再上告;

第32章梦影之是真是幻; 第33章 最高院通知再审;

尾 声笑看乾坤烟云浮;

附录《生命的旋律》序回首九旬风雨路人生百态入画图

心中无“我”,我为人人。“我”是创造社会财富的动力,推动了社会向前发展;但“我”也是新旧社会的乱源。民族中兴的发展历史无不铭刻着时代的印记。“我”见证着她的襁褓初生与阵痛裂变。

——— 作者题记

前言

2022年7月11日,《南通日报》社在“喜迎党的20大胜利召开”之际,以整版篇幅,刊文回顾董仁亲的先进事迹——《档案里的党代表·董仁亲:甘当乡村孺子牛》。

我阅完,感动得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我日夜不休加班写《红尘滚滚——我唱山歌给党听》回忆录,以献给党。

中兴,是一个二平方公里的美丽小村,在我匆匆的生命里——从襁褓初生到社会学步乃耄耋老至,都刻留着太多割舍不断的情结。无“我”改变人生,是我一生永守的理念。

宇宙运动造化万物。我是天空中的一粒尘埃,飘落到地球,化作有灵魂的生命。这是造物主对我的苦心安排,我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只能尊重上天恩赐。1933年让我投生到海中绿洲,这是滚滚长江水把上游泥沙长途搬迁入海,造化成的海中之地。我在这块海中绿洲上生活得平淡无奇,走过的路却充满了坎坷。不过我也有过欢乐,那是战胜痛苦后获得的,它让我看到世界的多姿多彩,灿烂和光明。

无“我”改变人生,我很想为人世造福,可到头来碌碌无为。我是一粒尘埃,不是星云,先天不足,但我不自卑,我学养父,愿像一头牛,吃的是草,产出的是奶。牛一生为人类耕耘,老了就献出自己的肉体。肉成为人们盘中的美味佳肴,磷骨滋养肥沃的土地,让青山常绿。能像牛一样为别人付出自己的绵薄之力,人生才算没有白活。纵观人类历史,人生在宇宙长河中如此短暂,似坠落的流星,逝光一闪后,便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我渴望做一头不老的牛,像太阳一样无休止地给万物送光明。这是多么幼稚和无知?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命规律,人生短暂也是不可改变的。地球上长生不老的人是没有的,要珍惜自己短暂的人生,寸金难买寸光阴,忘记“我”,把“我”丢脑后,让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工作上,分分秒秒为人民服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社会在变革中前进,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我长大了,也很快加入到中国共产党带领的全国人民开天辟地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中。岁月消逝,带走了我人生很多宝贵的东西,使得原本做加法的我开始做“减法”,开始失去了为人民服务的资源和财富,成为一头不产奶汁、不能耕地的“老牛”,这是多么地伤悲,也很无奈!但我还想像流星一样,在即将殒落之时划过天空,燃烧尽最后的光芒;我追求并享受着战胜痛苦之后获得的快乐,并把快乐留给世间。

世上有一样东西,比任何别的东西都更忠诚于你,那就是你的经历。穿过了岁月的长河,走过了季节的转角,回望风尘,恍然如昨。岁月带走了我们许多的曾经,人生珍贵,但难以挽留。耕牛失田是痛苦的,人失去了为民服务亦然。

都说人生无常,有顺有逆,有爱有恨,如歌如曲。生命如同一个剧本,重要的不是它有多长,而是如何精彩。花开香无言,落叶知冬寒。中兴股份钢厂被侵消亡似一粒沙尘,18年曲折迂回,冰山一角……无论荆棘苦难或挫折伤痛,也都于阵痛中砥励前行。

江海大地涌动着改天换地的滚滚建设热潮……

无悔人坦然,无愧心才安。

第1章 摘录《南通日报》

档案里的党代表 | 董仁亲:甘当乡村孺子牛

南通日报 2022-07-11 09:57 发表于 江苏

人物档案:

董仁亲,男,生于1933年9月5日,江苏海门人。1958年出席全国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1960年出席全国文教先进代表会议,获得国家颁发的奖章,1960年著《毛主席著作闪金光》,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曾任江苏省委委员、海门县委副书记、南通地委副书记。中共九大、十大、十一大党代表。

“愿像一头牛一样,吃的是草,产出的是奶。牛一生为人类耕耘,老了就献出自己的肉体。牛肉成为人们盘中的美味珍馐,磷骨滋养肥沃的土地,让青山长绿。能像牛一样地为别人付出自己的绵薄之力,人生才算没白活。”这是董仁亲79岁时在个人传记里写下的一段话。

在新中国成立后最困难的时期,他带领全村人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修水沟、造农田,使中兴村逐步成为全国粮棉高产的一面旗帜;改革开放后,他敢为人先,带领全村转型,为全国闻名的“工业明星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创办的南通特钢厂,填补了国内耐高温大口径不锈钢无缝钢管的生产空白,至今仍走在行业发展前沿。

如今,90岁高龄的董仁亲身在三亚,“独在异乡为异客”,他常遥望东北方向,那是家乡海门中兴村,是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地方。

棉粮实现双高产 建成农业先进村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全国掀起“农业学大寨”热潮,地处长江北岸的中兴村也不例外。在支部书记董仁亲的带领下,全村人手握铁锹,肩挑泥筐,经过几年艰苦奋斗,将九百多亩芦苇丛生、十种九荒的沙滩地开垦,改造为良田,并扩大耕地一百多亩,连年获得丰收。

为了发展集体生产,董仁亲把自己的自行车卖掉,给集体买小猪;生产队修水车缺木料,他把自己的柜子拿出去;为了扩大耕地,在经过调研,并经上级部门批准后,他第一个把自己的住房搬到江堤外边,几十户社员放下了顾虑,也跟着搬了家;在田间地头,他组织党员群众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提倡大公小“我”,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有了基础农田,如何实现农业稳产高产?董仁亲告诉村民们要探索作物高产的规律,科学种田。他在棉花、水稻、玉米园装上温度计,立上毫米高杆尺,用于测量温差,掌握晴雨天及地表水高低对作物生长的变化与影响。从观测记录里,他发现,地表水下降到1.5米最有利作物生长发育结果。地表水越高,除水稻外的作物产量就越低。他得出结论——中兴的农田地势必须垫高。于是,董仁亲又带着全村人将地势低矮的田块垫高,将高地削平,使农田呈一个水准线;拓宽田沟、开挖总排水河,降低地表水及雨季积水水位;造灌溉渠,方便天旱时提水浇灌作物。

董仁亲带头日夜辛苦劳作,干活间隙坐在树荫下,吞几口干粮,下河再舀几口水喝,一顿饭就算吃好了。吃饭睡觉的时间能省,学习的功夫不能少。他将书籍放在床上方的木架台上,睡前总要读上一阵,并认真写笔记,他说,“知识贫乏,脑袋空白,是建不成社会主义新中兴的。”

中兴成立调研小组解码高产田块,董仁亲任组长。调研中发现有一块在水稻旁边的半亩棉田产量突破二百斤,而大片玉棉夹种田块亩产不到百斤。原来施稻肥的社员把剩下的小半包尿素施在了旁边的玉棉夹种地。三天后玉米收割,阳光直照棉花秧,光合作用加上肥料发力,这块地的棉花蹭蹭长。他们还发现施螃蜞肥的效果也非常好,棉花色绿叶厚枝高提早开花结蕾,摘棉也早了半个月。

苦干、实干加巧干,中兴村的棉粮实现了连年高产。到了收获的季节,广袤的田野里,稻香百里似翻金涛,白棉盛开如银海潮。村民们肩挑手扛,将粮食堆满仓。老百姓“手里有粮,心中不慌”,还向国家上交粮食。

1964年,中兴村粮食亩产双千斤,皮棉亩产双百斤,创造了奇迹!1967年被评为专区“大寨式”标兵大队。“学大寨赶中兴”,中兴成为全国粮棉高产的先进村。农业生产上的骄人业绩吸引各地的人涌去中兴村参观,当时政府为此还专门成立了中兴接待站。而董仁亲也因此被群众称为“海门的陈永贵”,被推选为中共九大代表。

农工副多元发展 打造“工业明星村”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解放了人们的思想,江海大地春潮涌动。董仁亲又一次勇立潮头,带领中兴村从单一的种植农业,走向农工副多元发展,办起了多家工厂。如果说发展农业解决了中兴人的温饱问题,那么,工业让中兴人的日子过得更加富裕起来。

原来只会拿锄头的农民,也搞起了工业技术。七八十年代的中兴村,铜带厂、电筒厂、冷冻厂、罐头厂、电熨斗厂等工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家家搞起了副业。村民们农忙务农,农闲务工,白天务农,早晚务工。比如中兴的铜厂,当时就是上海造币厂的定点供货商之一,专供镍白铜币板料,全国十多个省市的手表凿轮原材料633铜皮也是来自中兴。中兴的铜制电熨斗、铜电筒均是全国各大商场的热销产品。1982年,200多户人家,800多名村民的中兴村全村集体固定资产达350多万元,工农业总产值突破了千万元,中兴人尝到了改革开放的甜头。

优质的产品是众多企业纷纷选择中兴的重要原因。1980年初,金属压延厂车间为上海环球锁厂生产了一批镍白铜板,经检验对方认为产品虽然可以使用,但光洁度还差一些。村党支部书记董仁亲知道后,对这批镍白铜板作了“退货”处理,并组织全厂工人对照“重奖重罚”制度认真讨论,对车间四位负责人分别给予罚款二百元和一百元的决定。在董仁亲的严格要求下,中兴村逐步建立健全了管理制度,从抓产品质量入手,同时推行了浮动工资制和选用工人、选拔干部的制度,调动了职工的积极性。

当时,董仁亲还先后担任海门县委副书记、南通地委副书记,他放心不下村里,向上级申请,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留在中兴工作。组织和领导按规定要把董仁亲的户口迁入县里,拿公务员薪酬。董仁亲考虑再三,还是不愿离开倾注他多年心血的中兴,要求保留农村户籍。

工业发展了,务农人员跟务工人员的收入差距明显拉大了。董仁亲没有忽略这部分人的利益,他跟村干部说:“一个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是真正富,共同致富始终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奋斗目标。”后来,村党支部广泛征求群众意见,出台了村办工业利润分配的新方案,他们按照家庭人口、集体固定资产和承包农田面积,折成若干股份,按股分配,确保兼农户、纯农民和没有劳力的老人都能从工业利润中享受到一定的实惠。1983年,中兴村工业盈利一百多万元,村里拿出三十万元“以工补农” ,平衡各业收入,每户平均得到“补农款”一千二百多元。

“这种新的分配办法,像一条无形的纽带,把千百颗心紧紧连在一起,务农社员不仅安心农副业生产,而且关心和支持村办工业,他们有余款就往厂里投,厂里有了突击任务,他们就全力以赴,全村农工副各业协同发展,呈现了蒸蒸日上的新气象。”1984年2月10日,《中国社队企业报》刊登了通讯《江海平原上的工业村——海门县汤家乡中兴村见闻》,江苏省市记者记录下了当年中兴村发展盛况,并做此点评。6天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播出了这篇见闻。

创一流不锈钢厂 “村城管都”美名扬

董仁亲没有满足于现状,他说,小打小闹没有多大出息,乡镇企业不能陷于低水平竞争,兴建国内一流的不锈钢专业厂,生产国家急需的大口径不锈钢无缝管材——这是董仁亲为中兴村找到的转型升级之路!

1986年深秋的一天,董仁亲在北京新华书店看到徐匡迪的专著《关于不锈钢精炼》。几经周折,他专程赶到上海寻人,“三顾茅庐”,终于见到时任上海工业大学副校长的徐匡迪。这位国家级冶金专家了解情况后,深深地被董仁亲的这股精神打动,热情地向他介绍国内外不锈钢产品的相关情况,建议他采用氩氧炉精炼不锈钢产品,可以填补国内空白。这个金点子一出,董仁亲如获至宝。之后,他和伙伴们在北京、上海、武汉、太原、广州等全国23个城市寻访重型炼钢厂,进行调研,咨询权威部门,求助行业专家。

1987年,南通市特种钢厂在中兴村成立,董仁亲担任厂里的经营决策组组长。为了专心发展企业,他早已辞去了地委副书记、海门县委副书记、中兴村党支书的职务。

七八十年代合伙经营办厂为中兴人积累了经验和资金,这一回全村人劲儿往一处使,集中力量办钢厂。村民们入“人头股”“贡献股”“农田股”“现金股”,作为分红的依据。“全体村民都成了企业的股东,人人是‘老板’,使村办企业乃至村级经济的兴衰与个人利益紧紧捆在一起。”1993年11月25日的《新华日报》刊登报道《崭新的机制 强大的活力——海门中兴村十年实行股份制的调查》,介绍相关经验做法。1993年,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到中兴村调研时,赞叹“小厂改大厂,越办越兴旺”,并题词“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办钢厂离不开一流的人才与先进的生产设备。来自国家冶金部钢铁研究总院、上海钢研所、鞍山无缝钢管厂、华东冶金学院等行业内顶尖专家,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纷纷应邀来到了中兴村,提供指导与帮助。当时全世界只有3台450重型热轧机,美国有1台,俄罗斯有2台。董仁亲希望能从俄罗斯买回一台,但对方开价太高,最终他买下了核心部件和重达十几公斤的设计图纸。后来,中兴特钢厂在此基础上成功仿造该设备。

天时地利人和,南通特种钢厂一举成为中国大型不锈钢管生产的龙头厂,许多特型钢管填补了国内空白,打破了国外企业的垄断。优质的产品不仅用于中国航天、石化、核电、满足国家建设需要,还出口日本、美国、欧洲多国,每年为国家节约2000万美元的外汇,效益可观。中兴钢管获得科技部科技进步奖。时任国家冶金部钢铁研究总院高级工程师俞元亮感慨:“在一个村建成了我国一流的不锈钢专业厂,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而且规模这么大,技术起点这么高,建设速度这么快,这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2004年,72岁的董仁亲还在厂里忙着调试环形钢坯加热炉,常常从白天一直干到半夜。每次从炉子里出来,总是满身满脸的煤灰,工人们笑称他是“非洲来的工程师”。董仁亲干得很快乐,他说,“我是一头牛,不耕田就要生病。”

报道采写:南通报业全媒体记者 王莉 图片为资料图片

第2章 天水东流铭洪恩

记忆的闸门封存了太久,从这一刻打开起,便似滔滔洪水奔泻……

是的,正如报道中写道——2004年,72岁的董仁亲还在厂里忙着调试环形钢坯加热炉,常常从白天一直干到半夜。每次从炉子里出来,总是满身满脸的煤灰,工人们笑称他是“非洲来的工程师”……

董仁亲,是我——“……干得很快乐,‘我是一头牛,不耕田就要生病。’”但是,中兴800股东一起打拼了几十年辛苦建设起来的“村城管都”,又是怎样一朝被侵被毁的?!

中兴是一个小村,只有二平方公里,她与这片肥沃的江海绿州有着漫长而割舍不断的历史源缘。我和她一样,在这刻留下我终生难以忘怀的苦岁襁褓、成长感恩与奋斗同心的艰辛历程……

东流长江水,日夜不停息,滚滚洪流一泻千里,造化沿江丛山绿林,灌溉两岸神州大地。江水流过万里后,江面渐宽,江中有一岛,岛南是上海浦江入口处,这里是江水和海水汇合的地方,咸淡水交融的水域间两水泾渭分明,一望无际的大海像是为了迎接新成员的到来让出了两条水道,当空望去好像两个头尖尾大的长袋。流进“长袋”口的两道江水色渐渐淡去,流出“长袋”尾时已经和海水浑然一体。

岛北边是江海绿原。这片地曾是一片汪洋,惊涛起伏,黄海渔场,白帆片片,夜海渔火万盏。大自然神奇的造物功能,随长江上游江水泻下的泥沙在潮汐的作用下沉积,日积月累造就了一块与上海隔江相望的陆地——江海绿州。当时的上海被帝国列强英法德等国侵占(称之租界),生活环境脏乱,不像现时文明,生活垃圾往河里倒,受污染而发黑的苏州河水流入浦江归入大海。含有富氮的水体随着海水潮涨潮落循环反流和泥沙一起沉积,使滩地不断抬高,肥层不断加厚,水里的芦苇春生冬枯,落下的芦叶把滩涂盖满厚厚一层,真是一个天然的“造肥厂”。芦苇林无边无际,朝阳升起彩云飞,鸥歌燕舞,一派升平景象,大自然真的太美了!

几千平方公里三角绿洲像一只大牛角插入茫茫大海里。角南是长江,角东北是大海,绵延千里。这片海中形成的绿洲,是咸淡两水的冲积地,又是长江有机泥沙沉积起来的沃土。这是上天赐给人间的一个“海上天堂”,人们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开荒垦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稻香百里翻金涛,白棉盛开银海潮”,经过一代开荒人的辛勤劳作,这片绿洲已是一派繁荣景象。

可好景不长,地主恶霸想霸占这片沃土,他们就买通地方官府,重金贿赂当权者,肆意抢夺农民的财产,农民一反抗,民国军警用洋枪洋炮镇压,无数次上演血流成河的惨剧。农民用自己的辛勤汗水开发出来的良田就这样眼睁睁地被地主恶霸抢占了。从此以后,有的人被迫背井离乡,有的人为了生存,只好无奈高价租种被地主恶霸占去的曾经是自己辛苦开辟出来的土地,被迫过着牛马不如的佃农生活。当地的政府官员只懂得鱼肉百姓,沉醉于权力游戏,长年借口打击惩罚犯罪分子而大肆捕捉普通百姓。“重金买活的,无钱收死尸。”这是当时民坊流行反映当时官府草菅人命的社会现实。多少垦荒人有来无回,无计其数的人遭遇同样的命运,多少白骨长眠在芦苇里。“海上天堂”成了佃民的地狱,开发荡田的佃民纷纷逃离,大片大片的土地荒搁,良田又变成昔日茫茫的芦苇荡。

从芦苇林里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光头男人,裸露的上身露出发达的胸肌,下身穿着的土布长裤已被水浸湿,水珠顺着裤子流淌着,他正焦急不安地在芦苇林里寻找着什么。这个男人就是我投生人世后抚养我长大的养父。

我出生在旧社会,离生母肚就被丢芦花荡,一群饿狗抢食扑来。深秋的西风,无情地刮个不停,送来悲愤的歌声:

江水滔滔浪啸啸,地主天堂佃农狱。

挖到金银都抢光,白骨长眠芦花荡……

哼歌的“猴头人”扑过来抢夺饿狗嘴下嚎哭的婴儿。猴头人是一位失去劳动力的病号,他抢婴儿是为卖了填饿。

“半个大洋卖不卖?”吃白粉的年轻人夺下猴头人怀中的婴儿。

“这是个男婴,不卖……”

路过堤上的人都围了过来,看卖娃的人很多。董妈也挤了进来,看了一下婴娃,暗暗担心。

“我出两块大洋,我买!”一个有力的男声打断了他们的讨价还价声。

董妈看到那男子抢过了婴娃。“感谢老天爷保佑!”她说。这孩子如果被吃白粉的买去一定凶多吉少。她突然很感激这买婴娃的男子。两块大洋可以买两石粮食,卖身打工挣钱起码也要干两年,这男子竟如此慷慨解囊,她敬佩得两眼含泪——“他是娃子的救命恩人”。我离生母未进过食,养父抱着我寻奶畏。

董妈是个寡妇,她生下的遗腹子不久前离世,董妈就成了我的奶母。后白粉鬼因买婴未成报复诬陷养父是抢劫犯,引来警察追捕养父……

沧海横流,阶级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地主的天堂,穷人的地狱。我不忘这段年幼的人生,填词:

《定风波·芦花荡》

芦海茫茫荡人愁,挖来金子被抢跑。

荡主吃婴骨不吐,天怒!谁家的地狱天牢?

路见不平一声吼,掀起,万家园里滚海涛。

天使下凡来世间,养父,花银买我出狼巢。

《定风波·海鸥哀》

浩瀚洋海水漫天,长江碧水入海流。

浪起掀云涛吞天,台亭,遥看乾坤五千冬。

芦苇扬花飞似雪,江月,偷窥花为谁家开?

赵宋大洋明代洲,千里,海中洲绿燕鸥哀。

 《西江月·天主堂》

夜深哀钟声断,堂院鬼笑婴哑。

妈妈白吃苦生咱,饿狗等着娃哪。

我发高烧昏睡,把我误送尸洼。

活人狗拒食留咱,阎王放吾还家。

《西江月·追鱼》

鸥燕舞歌陪我,白帆破浪乘风。

追鱼万里闯鱼营,踏平骇浪万顷。

弹指声中一载,捕黄鱼万千斤。

台风险送命鲸羹,歌仍月圆春风。

  《定风波·夜逃》

荡苇茫茫夜已深,父挑筐穿苇林行。

我坐筐中轻胜轿,谁料,棚台烟雨度春生。

站在棚亭西望北,闻到,万家园里哭语声。

妈妈日夜思念我,何奈!满村风雨却含情。

幼年人生,苦难不绝,生死未卜,不是战乱就是杀人夺财,五千年私有社会从未有过安静太平的日子。原始社会是无“我”社会,没有抢食杀人。满山野果食之不尽,就像当今的水和空气一样,用之不尽。地球是太阳系中一颗行星,多次出现过生命。地球遭外来星球撞击,毁灭万物,恐龙是最后一次灭绝。几千万年后,地球上再次出现生命,又经过漫长的进化,猿猴变人,是现代地球人类的祖宗。漫长的原始社会人口慢慢增加,人口发展,野果供不应求而争食抢摘野果,发生了战争。强者喊话:人人为“我”不杀,败者为活命求生,做了强者的奴隶,社会变成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人不为“我”,天诛地灭。人人为“我”成了奴隶主统治世人的天理。“我”是阶级社会的产物,是创造财富的动力,推动社会文明进步皇朝的变更。

回顾社会的发展历史,封建社会替代奴隶社会,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公有制社会代替私有制社会,这是社会发展规律决定的。中国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补充部分,公私经济并存。“我”是创造财富、推动社会文明进步的动力。“我”助推了中华民族经济振兴与发展,中国自古是经济强国,但“我”又是社会的乱源,我的幼年人生遭受了无尽的苦难,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但我也在黑暗中见到光明——无“我”万好人(万好人是我的第二养父)。

这天晚上,新区政府广场上搭起戏台举行盛大的联欢晚会,几盏强光汽油灯挂在戏台上,把台上照得亮如白昼。飞行队着装统一、队列整齐地坐在台中间,在领队的指挥下齐声唱《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歌声激昂嘹亮。坐在飞行队战士旁边的成人速成学校的师生也跟着唱起来,场面非常热烈。

人们陆陆续续进场。参加联欢的人由村佃委组织以村为单位,每人手里还拿着凳子。万好人已升任成人速成学校后勤主任,今晚被张黑道借用来协助晚会的工作。万好人用石灰粉把场地划成两块,左边一块安排给万家乐园新垦区人民坐,右边一块则给万家乐园老区。万好人早就到场等待参加联欢的人并指挥安排他们就座。来联欢的人很多,场地上坐满了,后来的人只好站在草地上。

县委陈书记和区政府的领导都出席了联欢晚会,他们进场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他们在前排就座后,晚会演出正式开始了。随着乐声响起,序幕徐徐拉开,台上银色的布幕上出现了金光闪闪的巨幅毛主席半身像,场上的人们欢腾了,高呼:

“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幻灯机因为没有电源,只能用汽灯五百支光替代,这可苦了灯技师。幻灯放映设备由成人速成学校提供,也是从上海交大运送来、我用牛车运到速成学校的。玫瑰、张娥和我还未成年,是被校方特殊录取的,我们三人都是学生会宣传部成员。幻灯玻璃片上,玫瑰画的毛主席画像神态逼真、色彩鲜艳,这是玫瑰和速成学校美术老师花几个晚上共同完成的,万家乐园的人民还是第一次看到。

“同志们!战士们!佃民们!现在演出开始。”报幕员接着报第一个节目,由飞行队表演。

“欢迎飞行队!”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飞行队战士在掌声中登上台,排成三排,十二人一排。他们洪亮的歌声穿过欢闹的广场飞扬在万家乐园的夜空里。

戏台幻灯处打着:

节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演出者:飞行队战士

玫瑰和美术教师是幻灯制作人,又是放映员。演出节目一个接一个,全场的掌声不断。

此时我听到报幕员报:“第四个节目——古筝演奏。”随即看到玫瑰他们打出字幕:

古筝演奏:《定风波·芦花荡》作者:董仁亲演奏者:张娥

只见张娥抬起双手,一手按压筝弦,一手弹拨琴弦,随着她手指不停摆动,悦耳动听的琴声不断地从她的指缝间飘出,琴声时而清脆优雅、似丝似竹,时而又似高山流水、如一缕清风在人的心田飘过。大家都被这美妙的筝声迷住了,全场立即都静了下来。张娥的古筝弹奏进步真大,她一连演奏了四首,并且都是我填的词。随着报幕员报出曲目,幻灯片上随即映出了整首词的内容。张娥把原来优雅的筝声转了个调,琴声变得悲沉起来。弹到“夜深哀钟声断,堂院鬼笑婴哑。妈妈白吃苦生咱,饿狗等着娃哪。我发高温昏睡,把我误送尸洼。活人狗拒食留咱,阎王放吾还家”时,她的古筝音色明显地放低、放重,似感悲音而增叹,又似怆憔悴而怀愁,继而又激昂悲愤起来。音若乃感天地、泣鬼神。观众看着诗词,听着琴声,情绪也随之波动着,时而伤感时而激愤。

台上的张娥已完完全全投入到了诗词的意境中,她十指不断地拨弄琴弦,身影也随节奏来回晃动着,像是自弹自感暗低容,又似投情欲断哀弦再三促。最后弹到《西江月·追鱼》时更是高潮,筝声时而千军万马,时而高山流水,又时而叮咚齐响,像是鱼儿戏水又似大珠落玉盘,清脆而有力,最后是蛙声一片,载歌载舞,丰收月圆夜,银光万丈。余音又变得柔和优雅起来,轻轻地,柔柔地,似微风吹过。台下有人为之动情,有人忆起过去偷偷暗泣。筝声停时人们还未回过神来,忘了鼓掌,过了一会才掌声爆起,欢呼声一片。

“弹得太好了!”

“有如仙女下凡!”

“这才是天籁之音啊!”

红色的布幕在一片赞美声中合拢。下一个节目是我的第二养父——万好人的节目。“开荒哥”陈书记坐在前排座位的领导席上,可他却安排我坐在他身旁。他是县委书记,我和他并肩坐在首长专座席上看演出,人们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都好奇这个少年是谁?其实开始我是不好意思坐在领导席位上的,我对“开荒哥”说:“我不坐,这是首长的座位。”“开荒哥”说:“这是旧规矩,要破旧立新。”“开荒哥”知道我坐的席位是首长专座,他看不惯这种安排,观看演出不能分官看的和分百姓看的,大家都是观众。“开荒哥”在我家里,他像是我家不请自来的服务员,我们已经把他当作家中的一员,那时他已是共产党派来组建新政权的一名干部。他和我生活相当长的日子,我没有看到他摆过官样儿。出席联欢会,他和张勇区长等人进场,我从旁边过,他拉住了我,把我安排同他坐一条櫈上。我比他晚生十多年,但我身上的旧习比他重。我总觉得这是首长专座,心里怦怦跳个不停,欲走又不能离开,只有盼时间快点消逝,离开这使我难堪的境地。

“下一个节目……”随着报幕员之声,布幕徐徐拉开。幻灯呈现出以下字样:

演出者:董仁亲(饰娃子)黄车夫(饰父亲)万好人(饰恩叔)

我和黄车夫(养父外号)、万好人在一片掌声中登台。幻灯开始播映剧词。

【第一场】

 【万家乐园狗叫声彻夜不断,这一夜又捕走了上百人,五更时狗声停了下来。宅前路口,一袋子的鱼货丢在路旁。娃子知道是父亲送来的,意识到父亲被捕了,有钱买“活”的回家,无钱收死尸。母子俩为救父亲而奔忙,在好心人的支助下,筹到了二十五块大洋。带着满心的希望去买“活”犯。可腐官内部勾心斗角,因分赃不平,监察官以执法查处为名向省民国政府举报,局长被撤职坐牢,父亲被维持原判——死刑。娃子上】

娃子(唱):

父亲为儿送鱼贝,没想半路被虎扑

娘亲和儿忙筹钱,谁想花钱白送银

没有爹爹儿怎活,昔日失爹儿落难

做了“公子”共两年,监察官狼心狗肺

生下骨肉把我赶,婴儿院里发瘟疫

围墙脚下埋婴尸,群狗等着饱肚吞

浑身抖我身心寒。

娃子(白):爹呀!没有你,我要受苦了!爹呀!你不能死呀!(娃子哭得涕泗横流,累得趴倒在地。万好人上,看见昏倒在地的娃子,痛惜得泪欲流)

万好人(白):娃子是个苦命儿,他不能没有父亲……

万好人(唱):

娃子饿得瘦如柴,糠皮断炊泪汪汪

盼父送鱼煮鱼汤,谁知车夫已落难

受刑牢里惨声叫,受尽冤屈不服罪

凶神恶煞刑不断,不死命也剩半条

(转喜,道):天下事,竟是巧

我俩模样都一般,左邻右舍也难辨

我且来个调包计,救出车夫罪我顶

好让娃子有爹喊。

(万好人欲下,小娃子突地爬起,抱住万好人)

娃子(白):恩叔你不能去!

万好人(白):我要救你爹爹去!

娃子(唱):

恩叔救爹情真切,舍身孤胆闯虎口

他替爹爹去受刑,死了爹,还失叔

娃子(白):父亲已落难,你去也难回!(大声痛哭起来)

万好人(唱):

狱官曾是我好友,送我警衣充老虎

出入牢狱如家门,有钱能使鬼推磨

(万好人救人心切,掰开娃子的手,布幕下)

【第二场】

(万好人换着狱友送给他的旧警服,以警官的身份混进狱里。狱警门卫还向他敬了一个礼,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关着车夫的囚房里。此时正值放风时间,车夫欲要跨出囚房,被万好人挡了回去)

车夫(白):是你!

万好人:嘘!(赶紧捂住车夫的嘴巴,退回牢房里)我是来救你的,你赶快把衣服脱下来换上我的。

车夫(白):你让我出去你在这里?不!我不换!

万好人(白):哎呀!没时间了!你快点!

车夫(唱):

原是贫苦百姓家,无奈平生灾难多

路见不平买下娃,从此祸便惹上身

世道不公人也凶,原本打算牢里死

无奈心把家里挂,又不甘来把命冤

车夫(对着万好人。唱):

你我素昧又平生,你却是三番五次

李代桃僵把我救,所谓患难见真情

如今又来顶我罪,你的恩情如泉水

叫我今后如何报。

万好人(摇摇手。唱):

你我缘,上天定,就连模样也一般

娃子就像杆上砣,有我没你他难活

来日方长恩再报,如今快快出牢去

外面自有接应人,时间一误全遭罪

车夫(白):那你呢?

万好人(白):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下车夫受过刑拷打得破碎不堪的血衣,给他换上自己的警衣,把车夫推出了牢门)

万好人(白):快走!出牢门左拐,看见一辆黄包车就上,戴假胡须的车夫便是张勇。

(车夫下,幕布也拉下)

【第三场】

(黄昏,两个刑手抬着老虎櫈进了万好人的囚屋,把万好人按坐在老虎櫈上受刑押印,新局长上)

新局长(唱):

铁骨铮铮男子汉,花钱买活梦一场

维持原判我无奈,五更枪响你上天

新局长(白):你姓黄名车夫是吗?

万好人(白):局长,你们捕错人了,我不姓黄,也不叫车夫。

万好人(唱):

家住河南开封城,坐不改名姓不换

从小就叫万好人,茅城开店咸鱼坊

却把我错当了犯,百姓命贱不如草

五更请我尝子弹,好人当做罪犯杀

新局长(白):你不是万好人,是黄车夫!

万好人(白):冤枉啊!我不是黄车夫,是万好人!你们捕错了人,还要错杀我,你们犯下的罪,蒋委员长是不会宽恕的。

新局长(唱):

罪犯押印见阎王,可他声声喊冤枉

莫非刑警捕错人,一个犯人两个名

车夫当过小和尚,头顶上还留香洞

错杀良民要坐牢,验明正身不马虎

(新局长手挡半边嘴,向群众道:我且探探他是真还是假!)

新局长(白):你是万好人,有什么能证明你是万好人?

万好人(白):你们捕人都有犯人档案,追捕黄车夫,画像上的车夫头顶有香洞,他是崇明人,和你们一个口音。而我讲的是中原话,你们都是当官走天下的人,我长相虽和黄车夫没什么两样,可口音却和崇明话不同,头上也没有香洞,不信你们看。

(新局长摸着万好人的头,只见头皮平滑,还长着密密的黑发)

新局长(白):真没有!你真是万好人?!

新局长(唱):

听他口音非真犯,再摸头皮没香洞

真真是群糊涂鬼,差点错杀把罪犯

上面查时我遭殃,还好我学包青天

冤假案情查明相。

新局长(宣布,道):错捕释放!

(布幕落下。台下响起一片爆掌声和叫好:救命英雄万好人!)

用自己的生命换养父活着,他和凡人有什公不同?我感动得几天几夜没合眼。我终于想明白了,万好人的魂——无“我”。我投世以来心情升至最高点,无“我”万好人是造魂师,他为我做出了无“我”我为人人的榜样,他是地球人的生命楷模!

无“我”激起千重浪,喜爱弹筝画画,又为我增添编写无“我”人故事。

无“我”造屋人陆作林(我姐夫)是上海陈记建筑公司翻匠,后调往青海格尔木。姐夫为人的故事在上海已传开,我要把他编成剧本。采访姐夫路遥漫漫,我从上海坐火车到嘉峪关,转乘汽车到格尔木。

嘉峪关是古道边防军事重镇,“春风不度玉门关”。左宗棠在这片戈壁滩上造林绿化,边站小城重现昔日的风光。我感动得挥笔写:

  柳枝飞舞花送香,春风过了玉门关。

  茫茫沙海现绿城,爱国为民左宗棠。

  纵观历史五千年,无“我”英雄数不尽。

  游览了古城堡,登上玉门楼西望关外无际的沙地。“西出阳关无故人”。看不到流人的踪迹,呈现眼前的是一片荒无人烟茫茫无际的大漠。中国如果多几位左宗棠,大漠就能和嘉峪关绿城媲美了。

嘉峪关到格尔木,路经敦煌,次日天亮就出发。

嘉峪关到敦煌要越过柴达木盆地,交通有马车,也有汽车,汽车可乘坐五人。处在十九世纪初,没有汽油供应就用柴块木产气代替。柴汽车价贵得吓人,比坐马车要高出五倍多的钱。柴汽车上已坐了四个客人,要坐满五人才开车,车主叫卖着打七折收车费,我便上了车。

司机打开车尾发气炉,加上木柴块,鼓风是手动的,咕咕地摇动风机手轮。车尾炉里冒出团团黑烟,炉胆里冒出红火,封盖炉盖,木块柴已经开始产生煤气。司机发动汽机开车,汽车在戈壁石子路上颠簸飞驰。行了百里路,司机看到路旁有木块卖,便停车加了柴木块,就这样一路驶驶停停的走,到敦煌时已近晚上十时。车站旁有个小客栈,我入住宿夜。

敦煌是古城,曾是吐蕃王朝的文化中心。一路上,都是稀稀疏疏的矮林,几近枯竭的湖水,不像江南水乡似的美。自然气候改变了敦煌往日的繁华,现在只是个冷落沉寂的小城了。但它有过辉煌的历史,它的余晖仍然辉煌。敦煌西部的古文物交换中心——敦煌石窟,吸引着众多文物爱好者,游客进进出出,寂寞的古城还是生机勃勃。小城的街道是原始的,商店鳞次栉比,文物街上人头攒动,有古瓷具和古画商店。来旅游的人不少,客栈饭店星罗棋布。看着店里挂着的画卷,其中佛画占多数。画店里生意兴隆,买画的人陆续不断。有几个画店,人手不足要招工,我上店应聘,先试画后录用,老板要求我要按市场订货需求量来作画,画人像、花草都是照样本仿画,一天画十来幅,墨汁还未干都被人买走了。我是个“蹩脚”的画画者,想不到我画的画竟也如此受人喜欢。

我虽然喜爱画画,但我的目的地是格尔木。工作了半个月,老板说要用高薪留下我,看在他如此看重我的情分上,晚上我加班帮他又画了好多画,天明便辞别了老板。

这一去,巧遇女人国。

车站上来了不少乘客,有骑马的有乘马车的。我怕被奔跑的快马甩下来会跌得半死,还是选择了乘马车去格尔木。

  一个中年女人叫卖道:“去格尔木降价搭车啦……”

临别老板时,他告诉我,去格尔木的途中常发生抢劫的事,要我倍加小心。我打视了一下叫卖的女人:干瘦身材,黑黑的脸。心想强盗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干的,坐女人的车或许比赶马车的大汉安全多。我跨上马车,她拉紧了马绳,马铃“当当”地响了起来,向南方的格尔木奔驰而去。

戈壁路上顿时扬起一条尘尾,尘尾又飞在弥漫的闪着金色阳光的旷野里,敦煌消失在车后的浮尘里。

傍晚,马车进了起伏的山道中,山口有一个小饭店。午饭没有吃,很饿了,因为吃的用的都在箱包里,我不放心怕箱包被人偷走,故想要提着箱包下车。女人说没事的,她看着,车子就停在饭店院子里。可当我一进饭店门口时,她赶马掉头就走。

我追着马车喊她停车,她摇手回道:“车费不收了。”

我喊:“箱子还给我。”她却还给我的是一套画具。我拾起甩在车后的写生工具包,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远去。

“天哪!我的钱都存放在箱子里了,你还我画具包有什么用?”

正在失望时,马车倒了回来。那女的说:“你箱子里的文物是属于敦煌的,是不可带走的,你舍不得箱子里的宝贝,就做敦煌人,跟我上山寨……”

  我在上海滩混过,见过世面,可没有见过这样温柔抢箱子的强盗。

  “你上车吧!今晚就在寨里过夜。”她又喊道。

  大漠中的高山,都是崇山峻岭,山口是天然隧洞,像神话传说中的水帘洞,洞口上方有三个字:女人寨。

山寨里住着几百户人家,我坐在马车上从寨道上走过,寨户都站在屋门口看着我。她们都是女人,有老妇,有年轻貌美的姑娘,只偶尔看到年轻小伙。二三十岁的夫妻家庭,有五六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怀里抱着刚生下不久的婴孩,他们都在同桌用餐。

山寨中央有招待所,凡进寨过夜的人都住在这个招待所里。房间不多,就五个单间,但都配有浴池,水是山上流下来的泉水。女车夫拿着箱包送到接待处,她没有把箱包还给我,而是交给了接待处保管。房间服务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跛老头,他领我进了房间,说:“你冲凉。”

这是服务员遵守的服务规则。我冲凉时,老头领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我忙用浴巾遮住了下身。

老头说:“住招待所都是这样的,你不必害羞,献身可免费住宿吃饭。”

我说:“我是废男。”

老头打视了我下身,点点头说:“你是性迟熟男童。”

老头转身向裸体躺在木铺上的女人叽叽咕咕讲了一通山寨话,女人很不满意地走了。

  服务员老头挺和蔼的,他问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我说是江苏人。他高兴极了,告诉我他是淮阴人,老头说都是自家人便陪我进饭厅吃饭。

老头原是个泥水匠,在西宁工作时被马步芳军阀拉去当壮丁。一次在敦煌附近作战,腿中弹,被遗弃在荒山沟里。打柴的山寨女人救了他,用草药消炎,治好了腿伤处溃烂的伤口,子弹至今还留在腿里。他不能走远路便留了下来,和救他的女人生了三个女儿。山寨里的女人有二姐三妹没有男人,合成家靠一男人过日子。山寨女人吃羊肉马肉,性欲特别强,老头那时还是个小伙子,和那么多女人在一起,没多久便面黄肌瘦。他求她们放过他,女人们还是控制不了。他恨自己不该投世做男人,一恨之下便用刀子割了生殖器。从此虽失去做男人的快乐,但他不后悔,他说要不割掉它,三十岁也活不到。他也看见误入山寨的年轻小伙子,来时生龙活虎,可最后都活不过三十岁。

这里的女人只生女孩不生男孩,男人都是外来输入者。古时这个寨子有几万人,是女人社会部落国,现今女人寨人口大减,都打日本鬼子去了。寨里女人也嫁到寨外,可喜的也生了男婴。他怀疑寨里的山水影响生男孩。老头是个大老粗,可有科学头脑,我赞同地点点头。

《西游记》里的唐玄奘也到过女人国,我相信女人国在几千年前已经存在,千年女人国是闭寨自锁造成的。从嫁到外寨的女人能生男孩来看,和寨里的山水的确有关。女人国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只有短暂一个现象,伟大的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庭,随着社会的进步,女人寨会变,正在改变着。老头赞同我的看法,我感谢他坦诚相待。最后,他谈到女人寨里的女人是最温柔的女人、女人寨的社会风气最好时,我插话道:“可她们抢我的箱包!”

  老头当场打保票说:“离寨时她们会还给你的。”

  但我似信非信。天亮,一个女服务员把箱包送了过来,她很客气,为我提包一直送至车站。我打开箱子,拿出一幅我复制的佛画送给了她。

  离开女人寨向大漠马路走去时,晨阳刚冒出了地平面,大漠路上的马群上坐着二十多位客人向南方奔去,后边跟着两匹无人坐骑的黑驴马,我招手搭乘。

马队主人说:“去格尔木的,请上马。”

马主把我两个箱包架上马,我翻上坐在皮鞍座上。马跑得很快,挥动四蹄,“突突”地飞跑着,我几乎要被它弹出座鞍。

骑牛我是能手,但骑马算得上是“狗熊”。我紧捏住马头绳,额上直冒汗……

我情不自禁的扭头回望,心中默念——感谢,再见了,温醇的女人寨!

第3章 一路胜景冶情怀

俗话说,失了什么也会得什么。

骑马比行驶在沙漠里的柴块汽车慢不了多少,日落时马队才到了格尔木。然而在格尔木城的姐夫的营造公司工地,没能找见姐夫陆作林。

厂办主任回复说:“陆作林有事在丽江。”

我跑了冤枉路。

从格尔木南行,高山雪水潺潺汇入沱沱河。沱沱河碧水向东流去,汇集流入金沙江,顺流南去,直达云南丽江。金沙江流经丽江后向东北流去,滚滚江水东流万里。长江是中国第一大江,我曾在亭台上观洪流滚滚入海的大江,写下:

  家观长江入海流,遥看沱河雪水飞。

  要知长江真貌美,愿做江上一叶舟。

  走水路,观大江两岸风光,江道狭窄水流湍急,乱石挡舟。我有恐高症,改水路为陆行。马车穿山盘道,翻越不尽的山头,沱沱河进入金沙江,山高路陡,只能骑马赶路。

夏天的青藏高原昆峰上白雪纷飞,山下雷闪雨下,出门雨衣是必备的。山口有雨衣店,草编的雨衣很便宜。马群在荒无人烟的山路上奔跑,爬上翻下,过了一山又一山。碰上打雷下雨,马也在雨中不停地奔跑。走近路,都是沿着金沙江边崎岖小道前行。金沙江两岸悬崖绝壁,江水在我脚下滚滚奔流。我骑在马背上摄下大江东流的画面。我感激五金铁厂老板娘,这台相机是她结婚时买的,我当年当了她助理后她又买了一台,把这用过的送给了我。平时我出门常带写生工具,见好看的花草山水,就停下来速描。青藏高原一路风光无限,坐骑马队走在崎岖的山道上,马把我颠得六神不定的,别说坐马背速描了,只有相机“咔嚓”一响就完成了。一路上我用它拍下了许多好镜头,我想把它冲洗好后,寄给她。但我是背着她逃跑出走的,没有胆量去见她。

  金沙江水是昆仑冰川融化流下的雪水,夏天山峰仍是一片银色的世界,厚厚的冰雪层下,水流潺潺。巴彦喀拉山峰下,则是雷电闪闪大雨倾盆。青藏高原是世界的屋脊,是大自然的“水塔”,这巨大无法形容的世界大“水塔”供给金沙江碧水,终年不息地流淌着。

  沿着蜿蜒曲折大江岸行走,两岸的奇峰异石已是斑迹枯裸。大河在远古时代已形成的,我不是地质学家,算不出它的年龄,我想至少已存在亿万年了。多美的青藏高原,奔腾不息的金沙江水流经万里,喝惯长江水长大的我,此时此刻激情满怀,即兴一首:《鹧鸪天·天水东流》

  昆雪飘飘漫空沉,巴山雷闪雨纷纷。

  滚滚碧水青藏送,虹舞龙游亿万春。

  唱完上段,下段没有唱下去。万里长江我还只走了一个头,将有更多新的不为人先知的奇丽风景,还在等待着我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大小子呢!

大江水在万山丛中穿过,马帮队到达了金少江南端的山城——古学镇。古学镇对面是云南省的奔子拦镇,在青海省的涉水爬山暂时画上了句号。马队不去外省,载着北去青藏的旅客返程。这一路的山水太美了,带上的胶卷已用完,小镇没有摄像器材用品商店,我把相机装进箱包里,准备到丽江买到胶卷再派它用。

奔子拦镇在白茫雪山东麓,金沙江西岸,与四川隔江相望,地势西高东低,是滇藏公路必经之地。小镇地处江边沙坝之上,盛产黄金。奔子拦镇物产丰富,又是迪庆州少有的鱼米之乡。步行过金沙江桥,多日没吃米饭了,到了奔子拦镇,我要饱餐一顿用金沙江水灌溉而出的白米饭。

这里地处省际边站,通行的过路人不少。奔子拦镇是藏民区,佛天净土,高山终年白雪,山下牛羊成群。在奔子拦镇休息了一天,逛集贸市场,牲畜交易活跃,市场上有几匹驴马,价格很便宜,买了一匹黑驴马,又到商店里配马鞍,共花了一个银元。自己买马比坐马帮队的要便宜。我箱子里已空空了,只剩下几个银角子,长途跋涉全花在路费上了。

次日,太阳冒出山顶时,已是九点多了,火红的阳光照射在西边远处终年积雪的梅里山峰,我骑驴出了奔子拦镇,沿着金沙江西岸山路南去。金沙江滚滚入海的江水,迂回多拐,走到晌午,一座大山挡住了去路。大山临水挺拔,像一面巨帆直插天空,江水在帆下流过,云雾在帆石腰间飞过。要拍下奇峰壮景,无奈胶卷已用完。我打开箱包取出画具写生,黑驴陪在身旁,啃着山草“加足油”后跑长途去丽江。由于我心急赶路,素描只勾画好线条轮廓,以便到了丽江后再把它画完。山路弯弯,骑着黑驴在悬崖峭壁中穿梭,走了一天路,还没有走出挡住金沙江的大山。这里没有村户,偶然有赶着羊群的牧人走过。

  “老乡,去丽江怎么走?”我迷途了,问放羊人。

  “奔子拦镇去丽江,有条高山公路直达。”赶羊人说。

  翻阅地图,从奔子拦镇去丽江,是条大路。这条路从古代就通行,是进出西藏的必走大道,路途平坦好走。沿金沙江栈道丽江都是崎岖山道,走的路比走茶马古道艰苦得多。可金沙江的壮丽的风光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

  青藏高原“大水塔”的水从沱沱河流到金沙江,组成天水东流汹涌澎湃的万里长江。

我选择走长江水道,知道大江两畔高山峻岭栈道路险,只因我对长江有情,面对困难挑战不后悔!

晚上,气温骤然下降,呼出的热气,在胡须的嘴边结了粉霜,感到麻辣辣的疼痛,我冷得不住地发抖,以山草为被子,蜷缩在草丛中。黑驴为我站岗,它是原生地驴,严寒的冬夜气温都在零下十几度,这对黑驴也是算不了什么。它甩动着尾巴,自由自在地消磨着时间,等待黎明的到来。

  一群白色的叫不上名来的小动物,从山草中钻出来,都围着我,用暖体贴着我被冻僵的身躯,血流加快了,心脏跳动也恢复正常了。此时我还晕睡着,但我的意识清醒着——我逃出了死神的魔掌!天亮时分,太阳出来了,阳光照耀着大山荒野,气温上升。我睁眼一望,原来贴身送暖的小家伙们不知何时一只只不打招呼就走了,它们送暖任务已完成——它们救了我不要我谢恩,让我终身感激难忘!

壮丽风光,不尽有山水、有白雪,而且还有不相识的可爱的野生小动物们,世间万物皆有灵,我的付出是值得的。

崎岖不平的山道弯弯曲曲,大山阻挡了向下游流去的江道。雨云飞过小腰,下起毛毛小雨,沿着盘山小道寻找金沙江流去的下游,走了几天路,终于走上了南流的江道。我高兴得叫了起来:

“金沙江,我终于找到了你……”

江上渔夫说:“这不是金沙江,是澜沧江。”

澜沧江在我西侧的脚下,湍急南去的江水潺潺哄响。我翻开地图看,金沙江在我东边,我已来到德钦西南的澜沧江畔。东北不远处的德钦城已亮起灯火,这天就在德钦过夜。到德钦已夜深人静,客栈老板已睡,我敲门叫醒了店主,住进了客栈,和丽江来的一个老者同屋。明天他回丽江,我跟他一起去丽江。他说,你是江苏来的,德钦是个好地方,多住上几天,机会难得。德钦地处高山峻岭,美丽而险峻,这地方保留着原始古老风貌,旅馆饭店不少,都是藏民开的,在藏民饭店用餐后,骑驴到明永冰川观光。壮丽白色冰川在眼下,我左手捏画板,右手握笔素描壮丽的冰川大山。

  骑驴饱赏雪山秀丽风光,有时坐在驴背上采描。我跟随藏民马队来到明永村。

明永冰川是世界上少见的低纬度、低海拔海洋性现代冰川,在强力的阳光照射下吐焰喷光,灼脸耀目,气势壮观。登临冰川,景致光怪陆离,有冰川飞架,冰笋凌空,千姿百态。此时正是天暖融冰时节,巨大的冰体轰然倒塌,响声如雷,地动山摇,令人惊心动魄。当时能有条件备上一台摄影机,摄下这动人的场景,多么好啊!令人终生难忘的美景,虽然失去了录下这壮美镜头的机会,但并没有放弃,没有现代的高清摄像机,就靠手工操作描画,也算是一种对美景的补救吧!冰川景色太迷人了,只好快描速写。傍晚,住进了藏民客栈。

牦牛是藏滇高原的耐寒动物,冬天零下四十度,仍可出没在四千多米的高原山地。牦牛肉是德钦最有名的美食,别的地方是很难吃到的。在客栈旁边汉人开的饭店里享了一次美餐,价格比上海的黄牛肉价还便宜。那时是民国政府的天下,德钦是茶马古道上商贸站。四川大山里强盗常来抢劫,普通游人很少来这里。饭店里没有食客,生意清淡,只有我一人吃牦牛肉。店主很热情,他也是汉族人,语言相通,和他聊天得知,他主业是挖虫草,开饭店是副业。

他说虫草生长在四千米以上草甸里,冬虫夏草由真菌和昆虫合而生成。虫草菌于冬季前后侵入蝙蝠蛾的幼虫体内,吸收养分发展菌丝,等菌丝充满虫体,虫即僵死。到了夏季从死虫的头顶长出菌叶露出土面。现在刚好是挖虫草季节,我心想,养父曾被害坐过牢、跑海劳累,体质不如年轻时;妈妈体质更不如养父,想挖点儿虫草回去给父母补一补,便要求加入挖虫草队伍,老板答应了。第二天,跟着他上山挖虫草。山草茫茫,虫草长在草丛中。老板是挖虫草能手,跟他学,他不保留的讲了挖虫草的秘诀,第一天我挖到一百多条虫草。天黑回到饭店,老板做油炸虫草吃。他把挖来的虫草洗净放入酥油煎炸,等虫草变黄取出食用。油炸鲜虫草色泽金黄,酥脆芳香,吃了十来条,味道真好,吃了它百菜无味。但又不敢多食,年幼怕身体补不起,只好自律自戒。

  跟着老板天天在高山草甸里挖虫草,离别时老板装了一布袋约二十来斤虫草,我送给他一幅梅里雪山画。我把虫草袋、行李箱架上驴背,因一人无力拿,幸好有黑驴帮了忙。

  晴空万里,雪地上白光闪闪刺目难受,幸有饭店老板的指点,我走出了白茫茫雪山回到金沙畔。继续沿着金沙江西岸栈道南去,香格里拉高山里长大的黑驴,爬山路比草原上的马强得多。我犯有恐高症,黑驴在千米悬壁上飞奔,我吓得魂飞魄散,只好蒙着眼,伏在驴背上抱紧着走。千米深峪下的金沙江水,咆哮飞奔,溅起的飞浪像要和大山比高低。裸露身子的乱石缝里长着翠松,有江水的滋润,金沙江西岸都是绿林。这里曾发生过地震,引发山体滑坡塌方,爆裂倒入江中的半座大山石,挡住了金沙江水道。江水被挡住了去路,上游流来的江水在这里得到暂时的休息。江水不停地流来,水越囤越多,河床水位不停地升高,造化了高峡平湖。看见金沙江对面被地质运动劈去半个山的陡壁上写着:

  长江之水天上来,它把万山脚下踩。

  穿崖入岭誓不回,虹舞龙游到大海。

天水是流不完的,江水在平湖安家住上后,改变不了它东流入海的本性,它溢出半山石坝口的水帘,形成了一道壮观的瀑布,飞流直下。

黑驴在高山绝壁栈道上奔跑,到了高峡平湖。虽然一路上的美妙奇景因恐高害怕而错过了不少,但我还是时不时地睁开闭合的双眼偷看,好让金沙江壮丽美景深深地印入脑海中。现在我要把印在脑中的美景在画纸上再现。黑驴已经饿了,任它去吃路边石缝中长出的嫩草,我坐在明镜般湖畔的石头上挥动着画笔,一口气画个不停。

长江发源于青海巴彦喀拉山南麓,流经川藏进入滇境,向南直流的金沙江,在石鼓调头北上,被哈巴、玉龙两座高大的雪山合力阻挡,金沙江奋勇从夹缝中杀出一条狭窄的水路,硬是咆哮着挤了过去。

石鼓是长江第一湾著名旅游景点,来石鼓的人很多,丽江是到西藏的茶马古道必经之站,马路宽阔崎岖,旅游观光的客人坐着马车,往返穿梭,机动车打着喇叭催人让路。我想在石鼓过夜,明早去虎跳峡观光长江第一湾。格尔木至石鼓,几千里的行程,耗在路上的时间太多了,又盼望着早点见到日夜思念的姐夫陆作林。看着挂在西半空的太阳,要想在天暗时赶到丽江,只能放弃去虎跳峡。拍打着黑驴屁股,它是个聪明的家伙,扬起四条长腿,在宽阔的茶马古道上飞奔,太阳还没有下山时就到了丽江。

  丽江古城坐落在玉龙雪山下丽江坝中部,北依象山、金虹山,西枕狮子山,东南临数十里的良田沃土。海拔二千四百米,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世界文化遗产。古城以江南水乡般的美景、别具风貌的布局及建筑风格特色,被誉为“东方威尼斯”“高原姑苏”。

丽江古城始建于南宋,距今约有八百年的历史。历代均为滇西北的政治、军事重镇和纳西、汉藏等各民族经济文化交流的枢纽。当时丽江古城已是一座规模较大的高原集镇,由于古城处于滇、川、康、藏交通要道,是历史上茶马古道的重镇,自清代初叶以来就商旅云集,各路马帮往来不断,成为重要的贸易中转站,曾一度成为内地商品通达印度的重要集镇。

丽江古城因其居丽江坝中心,四面青山环绕,一片碧野之间绿水萦回,三山为屏、一川相连,水系利用三河穿城、家家流水,街道布局中“经络”设置和“曲、幽、窄、达”的风格,建筑物依山傍水、错落有致的设计风格在中国现存古城中是极为罕见的。古城中心由整齐繁华的铺面围成一块方形街面,称“四方街”。这是由于丽江地处滇、川、康、藏交通要道的结合点,自清初就有四方商旅来这里贸易,使丽江古城成为滇西北主要的商品集散地。山货药材从丽江转销内地,四方街是丽江古城的中心,象征着“权镇四方”。

四方街街面宽广,主街有四条,向四周辐射。每条街道又分现许多街道小巷,街道相连,四通八达。每条巷道均由花石铺路,雨季不泥泞,夏委无尘土。四方街上,古代有利用河水清洗街道的装置,可以定期用急速的河水自动清洗街道,保持古城洁净,十分省力。

古城民居的特色是“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它们多以院子为中心,内向的庭院组合,是纳西民居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房一般为两层楼房,加两侧室为三坊,走廊宽敞,中有正方形天井,天井宏大光亮。丽江古城建筑最奇的是造城建镇者巧妙地调用了清澈的玉泉水。当发源于城北的玉泉河水汩汩地流至城头双石桥下时,人们将泉水分为西河、中河、东河三条岔河,分别穿街过巷,像人体的经脉,泉水流遍全城千家万户,形成居民生活用水最远不过五十米的便利条件,随时都有水的陪伴,流水或在旁淙淙欢唱,泉水环绕连接家户门庭,开门即河,迎面即柳,形成高原水乡“户户泉水,家家垂柳”。一石跨渠,即成一家,玉泉河上。明清的石拱桥,虽经几百年的风雨侵蚀、兵火战乱,多次大地震的破坏,石拱桥如故,至今依然雄跨小河。

  晚上就在“天光云影”门楼旁边一家小旅馆住下,把黑驴牵在旅馆后院。黑驴离开石鼓后,一直飞奔赶路,没有功夫吃草充饥,饿得不停地苦叫,旅馆里没有驴草,只好赶到驴车客运站向车主讨了驴饲料。驴车主没有收我的钱,感谢他的慷慨帮助,向他鞠躬道谢。驴饲料是切碎的稻草加拌麦皮,黑驴闻到稻草香气,快乐得甩动尾巴,大口大口咀嚼起来。小旅馆里有饭菜供应,我吃了一碗小麦面条后没有进房间,而是和同桌就餐的人聊天。

  丽江是茶马古道上的商贸重要站镇,马车结队成群,来来往往的马帮铃声彻夜欢闹。抗日战争,日军侵占了大半个中国,切断了海上通道,援助中国的抗日物资由缅甸转运到中国。茶马古道改造工程启动,马路改成机动车路。抗日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昆明。日本又出兵占领缅甸,援助中国物资只能从印度经西藏转运昆明。丽江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商贸空前繁荣。很多上海人来到丽江开发。丽江有很多上海人开的商贸中心、宾馆旅游公司。姐夫承建的是一家星级宾馆,老板也是上海人。丽江古城老城区是古建筑保护群,也没空地建宾馆,上海老板利用当地官员关系,帮助在古城北建旅游商务酒店。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姐夫的建筑工地。

  古城是不夜城,茶马古道上往返马帮队汽车运输队到了丽江都下车住宿。我住的旅馆在晚九时已客满了,晚来的客人只好去找别家旅馆。石块铺成的街道上,人头涌动。人挤人,有句谚语“大人看人头,小孩看屁股”,我被这奇特的现象吸引了。石鼓到丽江,黑驴一路奔跑,我也累了,可我挤进了涌流的人群。四方街是古城的商业观光中心,街道被白光电灯照亮,四方街没有霓虹灯闪亮,和上海、南京相比没有高楼,但都是古色古香的飞檐走角宫式房屋,是中国西南的一颗古老明珠。

  四方街上商店林立,找上一家相片冲洗店冲印相片,还买了一卷胶卷。文物商店里买卖生意很兴隆,店前街上摊贩很多,石板街路上放着古瓷古画,叫卖声不断吸引着买方。站在人群中看,不到一个小时店老板就成交了十来笔生意。我动心了,这么多的买画人,明天把描好的画拿来试卖,或许我的画能帮我解决囊中空空的困境。这夜玩得很晚,回旅馆洗了个从玉龙山上流下的清泉浴,洗净一路风尘,睡时公鸡已五更啼叫,黎明的曙光正在赶走古城黑暗。睡着了,睡得很香。

“小客人。”旅馆服务员喊,她说“已过十二点,连住要补单”。若没有服务员的叫醒,不知要睡到何时才能醒。

忙起床,打理行李,牵上黑驴离店。

姐夫在丽江,我直奔姐夫工地。

上海老板的旅游商务酒店就在黑龙潭畔,骑在驴背上沿着北面的街道跑了十来分钟就到了工地。工地不大,用砖块砌了围墙,围了十来亩地。进门时,门卫将我拦在大门外,问询清楚后才让进入。工场已开工,工人们忙着做基础。

工场后边是两排用毛竹搭起来的工棚,前排是办公房,后排是工人宿舍。姐夫住在十二室,室内有两个铺和两个办公桌。姐夫住在第三号铺,这是工作人员宿舍加办公在一起的室房。工人们一室住十人,都是统铺一室两排式,铺只分号不分床。我住第八室,是厂官待遇,这都是托姐夫的福,因我不是本工场工人,是不给住宿的。

把黑驴安排在木板堆旁,这里都是丛草,不用为黑驴吃草发愁,这都是工场后勤员热情为之安排的。把行李放在姐夫的房间里,工场打响了收工的铃声,工人们下班了。姐夫也应该收工了,可我没看到陆作林,等来的是设计工程师,他姓陈,是姐夫的工友,我在上海铁工厂时陈工程师和姐夫曾一起来看过我,我还跟着姐夫和陈工程师去南京路逛街。在陈工程师的记忆里我是上海铁工厂女老板的助理,姐夫常在陈工程师面前夸我心灵手巧。我突然来到丽江,陈工程师怎么也没想到。

  “嗯。我已辞去了铁工厂的工作。”我说。

  我告诉陈工程师,我被抓去当了日军后勤部的牛车工,他们把万家乐园养牛场里的牛杀了以食物换枪炮。我逃出了日军虎口后汉奸怕我揭露他们犯下的罪恶,派人追杀我……姐夫去格尔木,我想到姐夫身边远离万家乐园……

“陆作林回家了。”陈工程师说。

原来,姐夫昨天早上就乘班车去了昆明,晚上十点多乘昆明往上海的火车回家了。姐夫家里来了电报,董兰英十月怀胎。陆作林正逢休假,他有两个月的假期。姐姐一个人在家,有陆作林在她身边照顾,我感到很放心。虽没有见到姐夫,但我这一趟跑得很值得,我当上了建筑设计院陈工程师的弟子!

  和陈工程师合住一个房室,俩人很合得来,他和姐夫是同龄人,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他老家在崇明,和我养父是同乡,都和万家乐园隔江相望。陈工程师童年时,也经常看见养父推医车,奔跑在崇明岛乡野路上抢救病人。他把我当他弟弟,我把他当哥。白天他去设计室工作,晚上还去加班。陈工程师的营造建筑公司最近在重庆接到一个工程项目,上海公司已组建赴重庆开工的工程指挥部,他等丽江旅游商务酒店工程楼封顶后就去重庆。

  旅游商务酒店主楼高五层,陈工程师忙着为设计好的主楼屋顶作调整。这是酒店老板提出来的要求。原来设计的主楼的楼顶屋面是空中花园,酒店老板要改成宫式大屋顶。我向他提供了一组敦煌式和沿途拍到的回寺藏庙式的,都是飞檐翘角金色的屋顶。为了让酒店老板满意,他要我在原组画稿上创新,我只花了一天工夫便画出了新画。酒店老板看了很是满意,陈工程师按画稿要求设计制造结构蓝图,他要求我参加设计制图,酒店屋主送上十个银元奖金,陈工程师分给我五个袁大银元。

画画是形象思维,建筑设计是数字计算,我在成人速成学校学过三角代数,建筑行业设计还有难度,陈工程师很耐心,帮我解决难题,还辅导我学习数学。我拜他为师,并勤勤恳恳地努力工作。我做助手,新设计方案交给施工部门实施。此时,上海建筑陈记公司接到重庆造楼任务,调陈工程师赴重庆筹建陈记分公司,陈工程师提前离开了丽江,到了重庆来电说分公司缺施工翻匠,他向上海总公司提议调陆作林来分公司任施工翻匠。姐夫和他一起工作,也有个照应。

陈工程师走了,上海总部派来两位施工工程师,负责施工建造。我无事可做,唯一能解愁闷的就是画画。我把冲晒出来的照片经筛选后复制成油画,在四方街古画店前的石板街上摆摊卖画。花草画无人问津,回寺藏庙画得壮观,气势磅礴,一天卖了三五幅,价格不高,但天天有袁大头进袋。畅销的画复制一批又一批,买画的人多,不到一个月我囊中鼓鼓的,我成了一个“有钱人”了。

除复制画卖钱,我还游览了玉龙雪山、长江第一湾虎跳峡及石头城。石头城一块石头上住着百户人家,这种奇特的民俗景观恐怕是绝无仅有。三面绝壁,唯有西南面一条路可上石头城,居民的生活用具如床、桌、灶、枕头、凳等都是用天然石料制成,世间竟有一群人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生存着,而他们与我们是在同一片天空下生活。位于石头城以北的观音山下有一“滴血求子洞”,洞中的泉水长年不断,呈乳色,味带咸,洞壁如血红,酷似女阴,凡无子者常来此求子,故而得名。石头城东临咆哮的金沙江,南是峭壁直立的岩可渡,西靠层峦叠嶂的牦牛岭,海拔三千五百米。低望金沙江,脚下的江水汹涌着,激荡着,似排山倒海的一批批骁将猛士,前仆后继,壮怀热烈,奔涌不息……

第4章 欢庆解放在陪都

丽江卖画生意好,是我安居乐业的地方。可这天傍晚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时门卫告诉我说:“有个叫小癞子要见你。”

小癞子是老家万家乐园人,他上门,他怎么知道我在丽江?来干什么?因海门刚解放,社会沉渣又泛起?几个问题引起我的警惕,便对门卫说:

“告诉他,就说董仁亲已去昆明旅游了。”

  不日,小癞子又来,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门卫打发小癞子离开了工地。

  樊家弟兄曾要暗杀我,把我搞得有家难回。小癞子千里迢迢来到丽江,莫非是樊家弟兄派出的杀手?我做出决断:快离开丽江!

想去车站买票又折回来。丽江是我安居乐业的地方,我舍不得离开。但这“安居乐业”不安全,思来想去还是离丽江去重庆吧。此时暴雨滑坡,岸路被堵,因没有买到票,只好骑驴北上。

快赶急奔,前方有一电厂和一钢铁厂耸立在金沙江边,江面最窄处只有三五十米,江水挤过峡谷咆哮着飞流直下。厂的废渣都往江里倒,随急流打滚,没于江水中。江水东流入海,废渣在江海角沉淀,对大自然破坏太大了。民国政府忙于抓壮丁,扩军陈兵,作最后的挣扎,无力整治破坏环境的工厂,多少下游人要喝这被重金属污染的毒江水啊。

  当晚在客栈里稍息之后,天一亮就赶紧离开了这喧嚣的工业城市。攀枝花城在身后渐渐远去,消失在晨雾中。黑驴走过崎岖的栈道,走进绿草如茵的江畔草甸,江面渐宽,水流平缓,江面上白帆点点顺流而下。过了宜宾、泸州后,又走了两天路,才到重庆。

  重庆三面临江,一面依山,城随山势,道路盘旋起落,民居群层呼应。到重庆时夜幕已降临,重庆和上海一样霓虹闪烁,山灯和江水相映,一派好美夜景。我在江边的一家旅馆住下来,就餐就在旅馆的饮食部餐厅。餐厅不大,摆着五六个方桌,桌中有洞,是放火锅的,火锅下面是煤饼炉子,烧红的煤饼发出红色焰火,煮着装满辣椒底料的锅子,锅里滚开的料汤泛着红色。点了一小锅,店老板送来生菜和牛、羊肉卷。坐同桌的是一位重庆本地人,正喝着山芋干酿的老白干酒,他只点了一盆猪头肉,一人独饮。我请他吃火锅,他很客气推谢。

  我说:“大爷,帮个忙吧。”

  听人说重庆人开门便爬山,爱吃辣,身子结实得很,可这位长者身子瘦瘦的,但挺有精神。他看着两盆羊牛肉,认为吃不了浪费太可惜,便接受了,和我快乐地吃起来。

  火锅料里浮着一层红椒油,捞取牛肉送进嘴里,喉咙里火辣辣的,吃得我额头上汗珠直滚。大爷是本地人,越辣越有劲,他吃得津津有味。喝酒话多,拉起家常。原来他是重钢机修车间主任,钳工老师傅,姓石,已干了二十个年头。

  重庆地处崇山峻岭,远古到今,一直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历史变幻都与它无关,直到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重庆才名噪一时。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日军侵占了上海,接着进攻南京,国防重企大专院校迁到重庆,为山城发展奠定了基础,重庆成了中国陪都,是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抗日战争胜利后,民国政府三次邀毛主席赴重庆国共和谈,毛主席在重庆签订了“双十协定”。全国人民都盼望实现祖国和平,蒋介石撕毁协议,发起内战。三年内战,蒋介石统治集团损兵折将,丧失了长江以北大半个中国的土地。蒋介石不愿退出历史舞台,以长江为天堑和解放军决战,三年战火纷飞,中央军和地方杂牌军丧失了三分之二,兵力匮乏不足,到处抓壮丁,重庆的青年大都被抓去了。

  “小董,我真为你担心。”石师傅说。

我还没有到当兵年龄,加上晚发育,身体矮小,听了石师傅的话,吓得毛骨悚然。我出生后遭受不少苦难,已经死过几次又活过来,死我不怕,但要我去杀解放军,就算是死也不去。但重庆的军政头目扩军死战,万一被抓去也难逃生路,我倒有些害怕,这次来重庆是自投虎口了。

石师傅看出我心中的不安,安慰我道:“小董,白天不要逛街,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是军车设卡抓人的时候。晚上才可散散步,看看夜市和山城的灯火。”

  旅馆前沿江大道上有几个青年正迈着悠闲的步子,有说有笑。他们是没有被抓去的,我紧张不安的心顿觉平静了好多。石师傅是个慈善的长者,看我年轻,跋山涉水来重庆,他问我什么时候离开重庆,我说:“我有家不能返。”

  逃出日军虎口后,万家乐园是解放区,白天日军渡河清乡扫荡,万家乐园人靠天然屏障——茫茫芦荡得以藏身。日落日军撤回县城,芦苇林里的人回到万家乐园,千家万户袅袅炊烟入暮空。由于日军白天扫荡,田地里成熟的庄稼农户不能收,只好在夜晚抢收,一串串玉米棒子金黄黄的,一片片白棉似银河系里繁星盛开……

当下,正是劳动生产季节,万家乐园的小伙子有的参军上前线杀敌去了,有的壮劳力去支前做后勤,而农田劳动力不足,人们自发组织了互助伴工组,养父是互助组发起人,妈妈也争先不让,把弟弟寄养在姐姐家,顶起“半爿天”的角色,人称“穆桂英挂帅”。妈妈带头参加的行动改变了万家乐园男人上田、女人管家务的旧习。妇女能顶半爿天,妈妈的美名传江海。她挑起万家乐园支持抗日的重担,我感到多么欣慰和光荣。万家乐园的女人都上田劳动生产自救,挺过了日军扫荡的艰苦岁月,还支援新四军英勇杀敌。日军溃败,终于在1945年8月15日投降,万家乐园也迎来了一个欢乐的早春,家家张灯结彩庆祝。就在军民载歌载舞联欢的那天,渔港大河西边的马道上飞扬着一股滚滚尘土,一队佩着军刀手握长枪的骑兵马队向万家乐园压来,后边是长长的扛着枪炮的武装队伍。

  哒!哒!哒……枪声掠过万家乐园联欢人群的头空,人们惊恐四散,人流向岸外芦苇林奔去……

逃亡重庆的蒋介石“下山”了,他要抢摘抗日胜利的“甜桃”,收编了汪伪政府军——和平军。这支汉奸军开进了万家乐园,跟随而来的还乡团里边有杨荡主的后代大孙子、暴动队长大癞子,他们是我家的死对头。妈妈是小有名气的支前模范,她和养父被狗眼大癞子盯上,但为了村人的安全,养父迅速带领村人奔堤外苇林,妈妈留守隐蔽观察。大癞痢子认得我家,欲放火烧屋,大癞痢子的后母乔允秀和我妈妈当时正躲藏在屋里,乔允秀冲出屋门,抓住大癞子手中点燃的火把,骂道:“日本鬼子烧杀抢,你缺德无理烧民房。”

  大癞子指着乔允秀的鼻子说:“我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否则就阉了你……”一队还乡团兵把乔允秀押走,妈妈顶上喝道:“放人!要抓我在……”

  大癞子恶狠狠的眼光落在妈妈身上,名不虚传的支前模范!他嘿嘿奸笑道:“自撞上刀口,别怪我了……”妈妈双手被反缚着押走后,身后的小屋燃起熊熊大火,一排两户五房顷刻间毁在烈火中,黄跛子堂叔也受害……

  妈妈的命运如何?养父在哪里?骨肉分离,伤痛倍增,小癞子又上丽江找我……我把家况和遭人陷害的事说了,石师傅很震惊又很同情。我把姐夫调到重庆工作的事也说了。

上海重庆分公司临时办事处设在歌乐山一个租来的民楼里,石师傅也住在歌乐山,其祖辈时期歌乐山是一片荒山郊野。这里地处重庆西郊,历来都是各朝代设置关押犯人的地方,民国政府在这里建了中美合作所、白公馆和渣滓洞,这片地方是军事管制区域,歌乐山还保留着原始山野。石师傅的家在丘坡下,家里只有老伴无子女,屋子是祖传的,石师傅祖父结婚时造的,已有了百年历史,三间瓦房依山朝南,屋前屋后都长着白果树。树高枝茂,像撑开的群伞,遮盖着三间古屋。石师傅说钢厂里不少青年被拉去当中央军,车间里的青年走的走,逃的逃,修理活儿没人了,招工,年轻人也不敢来,岁数大的人也不能用。钢厂是干重活的,修理高炉都在几十米高,他正在为缺工而发愁呢。石师傅想叫我加入他的钢厂工作,但他心有余悸。我曾干过钳工活,我说:“我可以上夜班。”

  石师傅也感到这个办法可行,他决定让我退了客房住在他家里。石师傅的家,一间是餐室,一间是他和老伴住的,中间大间是客厅。他把从钢厂里买来的铁管废料加工制成的简易铁床放在墙角,挂上蚊帐。山野里的蚊子很多,只在帐外嗡嗡飞转,可叮咬不着我。路途艰辛,我一躺下就甜睡。石师傅去钢厂上班,没有叫醒我,让我好好睡个痛快。

  宅前柏油马路上驶过一辆十轮大卡车,车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军警,押着十来个捆绑双手的男女。这条柏油路是重庆市里去歌乐山囚牢的必经之路,白公馆、渣滓洞就在前面。我刚起床就看见囚车飞驶,后边又有几辆囚车驶过。石阿姨告诉我,解放军渡江解放了南京、武汉,固守死战的重庆国民党中央军重兵压城,满载军人的卡车飞驰。城里工企院校反蒋汹涌,重庆军统特务镇压,逮捕工运领袖,歌乐山下的囚牢人满为患。看着从宅前开过的囚车,心头像被刀割般难过。夜晚,石师傅送我去钢厂上班。重钢在大渡口区,工厂建在大渡河畔,有铁路直通厂区。重钢在后清时代创建,是百年老厂。重钢为抗日战争作出过不朽贡献,中正式步枪是用重钢的钢水铸造的,有过辉煌的成就。现在重钢担负新的历史重任,建设新重庆。南京的总统府飘起了五星国旗,重庆解放已在眼前。重钢因很多青年工人被抓去充军而停工,石师傅很是焦急,为迎接重庆解放,让重钢的“钢花”在山城的夜空闪烁,他把我交给了机修班吴班长。

  重钢熔炼车间的厂房高耸入云天。钢吊坏了,与班长爬上大吊,因我没修过这样大的家伙,不敢动手去触摸,只看着班长检查各个部位,是大吊行轴槽销坏了,把拆下的槽销要我重配一个。销子坯料有备货,我是七级钳工,不费工夫地用平锉加工完装上。大吊修好了,熔炉车间恢复了炼钢。班长竖起大拇指,说:“你真有一手好技术。”班长当初对石师傅存有意见,认为招来这毛毛小童顶啥用?但石师傅是车间主任,是班长的上司,班长有意见也只能藏在肚子里。

  “人不可貌相。”班长佩服得又夸了一句。

  和班长成了好朋友,他也是青年人,大我五六岁左右,俩人都上夜班。做夜班活他有怨气,夜班干到何时没有时间表。一天,他偷偷地告诉说:“解放军已越过蜀国天堑,江津镇上都是刘邓大军。”班长高兴得手舞足蹈,上夜班的苦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重庆城里的街道马路,布满军统特务,囚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忙着穿街越巷,向歌乐山驶去。

  上夜班干了一夜,白天在石师傅家睡觉。养父被追捕的日子里我们也是白天闭门睡觉,到了重庆没有想到会重新过起这样的日子来。可门前柏油马路上不停地驶过的囚车,使我难于入睡。囚车拐了一个弯,驶进土山丘丛林深处,“砰砰砰”响起一连串枪声,石阿姨揪心地说:“军统特务又在杀人了。”这次屠杀和以往不同,从枪响次数来推测,杀了数千人之多。

  夜里,城里一片漆黑,枪声炮声不断。由于交通中断,不能去大渡口钢厂上班,城里人都闭门不出。半夜,枪炮声停了,市民都走上街头,五星红旗在机关工厂院校飘扬。跑出石家宅院,只见白公馆上原戴着青天白日十二角军帽的哨兵不见了,换上了解放军站岗。

  “重庆解放了!”

  昨日中央军十轮卡车疾驶,日夜不停杀人,今日解放军押着战俘,一辆又一辆驶进渣滓洞。

一辆敞蓬吉普车飞驶而来,驶到渣滓洞门口“嘎”的一声停下,车上走下一位解放军军官,跟着下车的还有两个威武的战士。

“是小炮哥!”我忙迎上喊道。

  离开万家乐园时,樊家弟兄要暗杀我,黄小炮当时是飞行队一名战士,张勇是他的领导,要黄小炮回到万家乐园暗中保护我。有小炮哥哥做我的保护神,樊家弟兄就不敢下手了。杨少白头是汉奸,伪保安团司令,他爱吃螃蟹不还价,见大蟹就买,蟹油满壳的肥蟹他都要一个个地挑。有一天,黄小炮扮作卖蟹人,杨少白头在蟹市场低下身子挑蟹时,黄小炮拔出尖刀捅了杨少白头一刀,杨少白头像狗嚎一样狂叫了几下急忙逃命,从此再也未在这蟹市场出现过。黄小炮是个孤胆英雄,一人常闯敌营锄奸,多次立功。我逃出万家乐园后,他回飞行队去了。几年不见,我长高了,他惊惑地打量着我,突然的相见,他惊喜地把我抱在怀里,一股兄弟情感的暖流在我身上流淌。现在他被提升为飞行队的副队长,成了张勇的好助手。

  刘邓大军渡江后,解放军挥师西下包围重庆。中央组织接管重庆,抽调熟悉管理城市工作的同志去重庆。

  万家乐园曾发生了一起反革命暴乱,淮海战役胜利结束后,陈粟大军南下,解放了苏北。杨少白头曾是汪伪政府军的一个县城保安司令,蒋介石从峨眉山上下来要摘抗日胜利的甜桃,收买了杨少白头,提升他做州保安司令。“小公鸡飞上了天”,杨少白头坐上蒋总统配给的吉普车,出征围剿新四军。他没有得志,先折腰,他的州分区保安师被新四军吃掉,他逃到重庆投靠当年的好友——军统头目。杨少白头在大渡河区重钢厂旁租下一层洗浴中心,用女色招揽败退到重庆的军人和地方败落地主,组成复辟还乡会。万家乐园的大小癞子入还乡会,杨少白头令小癞子追捕暗杀董仁亲。

樊老大是万家乐园区长,杨少白头任汪伪司令时和樊老大做过军火交易,双方都发了财。樊老大虽是共产党的官,可他身子坐不正,杨少白头利用樊老大搞暴动,加上大小癞子都是当地人,万家乐园是杨少白头看重的地方,杨少白头多次潜回万家乐园,对樊老大说:“共军大部队都南下,后方空虚,一个县剩下一两百共军,而且都是新招募的,没有战斗力,我们在共军肚子里火烧七百里,收复海门……”

  杨少白头听从军统头目指示,入解放区杀地方干部,烧粮库,迫使南下的解放军调头增援。他要樊老大为“党国”效劳,带领区队武装起义,樊老大左右为难只是沉默。

杨少白头是只狡猾的狐狸,命大癞子去万家乐园执行暴动,又调集几位重庆杀手加入。暴动当天樊老大坐立不安,万家乐园干部被杀,粮库被烧,作为区长他难辞其责,他便向黄小炮报告,新任县委书记张勇调令县警卫团留守的连队赴万家乐园,黄小炮则带领飞行队员埋伏在粮库。

漆黑的夜,又刮大风,一伙黑衣人冲进粮库,警卫留守连的三挺轻机“哒哒哒”地打响,手握短枪的飞行队员像下山猛虎扑向黑衣人。

暴乱还没开始就已结束,黑衣人的火把还没点上粮库,人就在“哒哒哒”声中倒下。大癞子见横尸满地,举手投降了。一共打死四十一人,樊小三脑门中弹,爆裂的脑袋开了花,樊小二脸上中了三颗弹……缴获短枪二十余支,十来个手榴弹,其中一个手榴弹的火线盖已揭开。黄小炮说“大癞子是狗熊,他抱住我腿,哭得鼻涕眼泪一团,求我不‘扎粽子’处死他,愿为共产党立功……”

  “杨少白头家里的地窖里藏有军火……”大癞子说。飞行队派出小分队捣了杨少白头老家,搜到十二支匣子枪和三支日式冲锋枪,一千多发子弹,还搜到杨少白头与樊老大区长的密信以及重庆军统特工头目在解放区后院暴动的指令。为查杨少白头反革命暴乱,省里领导很重视,案件涉及军统有关部门,黄小炮亲自上南京求得省有关部门帮助。

  中央要南京派出干部支渝,为接管重庆作准备,黄小炮去重庆是合适的人选。南京共调出五十多名干部,乘坐长航客轮直赴重庆。重庆还没有解放,轮船到汉口码头,跟随解放军西进。刘邓大军攻占了重庆长江南岸城市江津,支渝工作会议上,黄小炮被分配到市军管公安处工作。

重庆守敌溃逃,电厂被破坏,城里一片漆黑,只有潜伏下的暗敌不时发出冷枪声。发电机组在工人的抢修下修复,城里马路街道明灯齐亮,市民都涌上街,解放军大批炮车隆隆地开过,士兵坐在炮车上向夹道欢迎的市民挥手。

重庆解放,山城是一片欢乐的海洋。夜里,解放碑灯火齐放,发射的烟花在天空“开花”,繁花簇簇。

和黄小炮正来到解放碑,谁知冤家路窄,只见小癞子迎面走来。

“乔师兄,你好!”路灯照亮他小癞子的身子,他处在明处,等他小癞子看清了我们,他惊得直跳,半晌才平静下来。没有等他回答,我又说:

“你到过丽江啦?”

  “是的。”小癞子说。他没有说谎。

  “你找我一定有事了?”

  “我是到丽江……旅游。”小癞子说。

  小癞子很狡猾,我没有揭他尾巴看雌雄。他看了一眼我身边穿军装的黄小炮,装作不认识。

  “他是我的哥,人称虎胆英雄的黄小炮。”我介绍说。黄小炮的名字在万家乐园是响当当的。小癞子是认得他的。“他是飞行队长,现在重庆军管委公安处工作。”我又说。

  小癞子本想装蒜,但一听介绍后,很尴尬,忙躬身道:“啊!我健忘了……黄队长好。”

  黄小炮的出现,令他小癞子害怕极了,杨少白头的反革命暴乱被粉碎了,他怀疑黄小炮是来重庆拘捕他归案的。他没有翅膀飞天,也没有打洞入地的本领。

  “乔师兄,今天黄队长有公事,咱们改日再见。”我为他解了围,我是有意这样说的,你小癞子是笼子里的鸟。小癞子转动了一下眼珠,忙低头,嘴里吐着颤抖的声音:“改日再见……改日再见。”小癞子溜走了,消失在庆祝山城解放的欢乐人群里。

  朝天门到解放碑,沿江大道上人山人海,欢庆的乐声不断。重庆女孩吃辣椒长大,皮白肤嫩,她们穿着舞衣,舞动着柔水般的身姿,击打着腰间鼓,观看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来到解放碑广场,有很多小型庆祝会,庆祝演出的节目有音乐演奏、舞剧白毛女,还有颂歌咏诗会,节目都是市民自编自演,我被这欢庆的海洋鼓舞着。

我背着古筝,小炮哥为我开道,挤过人群来到了演奏后台。南京是民国政府的首都,重庆是陪都。两都都解放,宣告了民国政府压迫统治中国人民的历史结束了。站在解放碑前,看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心花怒放,一股无法抑制的激情奔流着。此时,后台银幕上映出了:

古筝演奏:流浪童董仁亲

曲名:《庆贺“两都”解放》

  渝城遥望正东北,百万雄师过大江。

  蜀水钟山三千里,一江明月共潮生。

  ……

我是自告奋勇向小炮哥要求上场演奏的。筝声激扬,台下掌声阵阵,经久不息,我挥手还礼致谢,走下舞台。

  重庆解放了,小癞子多次出现在我眼前,他在重庆干什么?

  翌日,一轮红日冒出东方地平线,渝城沐浴在一片金色朝阳中。陈工程师和石师傅夫妇为我送行,吴班长骑着我送给他的黑驴也来到了码头。上了大轮,我招手向他们告别,重庆的流浪生活就此要画上句号。

  “再见了!”我向他们喊道。

“我们会再相见的!”他们依依不舍地挥手。

第5章初归新万家乐园

大轮水手收起锚上的缆绳,大轮调了一百八十度转向,缓缓地离开朝天门码头,向下游驶去。大轮在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重峦峡谷中飞驶,过了巫山江道,轻雾缭绕,船速慢了下来。翌日,晨阳冒出山顶,把两岸峭峰染上一层金色。雾散了,大轮机器发出“向前向前”的疾驰声。我看见两岸猿猴在树枝间跃跳,可船速太快了,无法细看。我不禁想起李白的诗句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前面是武汉港。一座江上楼亭出现在眼前,这便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黄鹤楼,它位于长江之滨,始建于三国,在群雄纷争、战火连绵的年代里,它是一座军事楼。往事越千年,黄鹤楼时毁时建,经战火硝烟,沧海桑田,1888年遭一场大火化为灰烬,数十年后一座雄伟壮观的楼阁横空出世。“千古风云传盛事,三楚江山独此楼”。我看见雄伟壮丽的黄鹤楼上空白鹤飞旋,忙打开相机拍下了这千古名楼佳景。脑里的记忆会淡忘,相机里的镜头冲洗成相片能成为永久的记忆,我可让养父和妈妈享受,也让万家乐园的人欣赏。

  武汉港到上海终点站有千里之遥,大轮离开汉口码头,夜航在高山与平原之间。秋风飒飒早霜初降,大轮甲板泛着白色霜花。站在船头观红日从江面升起、朝霞在天际飞来。大轮在金涛碧波中破浪前进,两岸沃土千里,稻谷送香,金涛滚滚,白棉盛开,百里银海潮。啊,多美的江苏风光——我的故乡!

  大江东去,走完万里,流入波涛汹涌的大海。我要填完《天水东流》的下段:

  林翠翠,草茵茵,海中洲绿百花馨。

  长江化尽枯石地,甜醉神州千万村。

  填完,谱曲拨动筝弦,筝声豪放雄浑,引来不少听众,大家也跟着哼,气氛热闹。

  大轮缓缓向北岸驶去,耸入云天的狼山群峰,像五尊罗汉,为大江站岗。大轮汽笛“呜——”一声长鸣,船靠上故乡码头。走在人群前头,踏上了久别的海门故地。

  从县城回到万家乐园时,万家乐园人的庆贺活动像全国各地一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但这天庆祝演唱会接近尾声。庆祝会场布置得很简单,台四周只挂了一些彩带、红旗和庆贺的字幅,毛主席画像挂在台中央,看到毛主席像,我如电流过身般激动得不能抑制自己,我奋身跃上台,双脚并拢,向毛主席他老人家郑重地鞠躬敬礼。

  迟来的我吸引了村民们的目光,他们惊讶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这就是曾在速成学校操场上演奏古筝的董仁亲。

  “他是娃子?他还活着?”人们议论纷纷。

在这特殊的日子踏进万家乐园使人兴奋,没赶上庆祝大会又使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为何不见养父、妈妈和弟弟仁祥的身影,这使我又增添了一缕落寞。在这重要的时刻,多想和父母亲人一起庆祝新中国成立啊!尽管参会的人慢慢地散去了,我还是摘下了挂在背上的古筝,有股冲动,要演奏一曲,庆祝我们新中国成立,要为新中国献上一曲。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庆祝会场后边是昔日的速成学校,如今变成了万家乐园的一所完小。庆祝大会就是在这所完小的操场上进行的。过去的学生都是上海和敌占区城里来的青年,现在他们大多奔赴各地重建家园了。回家心切,便匆匆走过学校,仿佛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老师领读一句,学生跟着念一句……

  赶到家一看,房子没了,眼前是空旷而焦黑的空宅地,空地上的几棵苦楝树像是残废的病人半死不活,靠屋那面树枝也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另一半却伸展着长臂还依然绿着,枝叶下挂着串串果子。长得饱满已成熟的苦楝果子,苦涩不堪,但那曾是人们为了活命,不得已摘来充饥的救命果实。记得有一次我饿得发慌,也顾不上果子里的核,一口吞了好多个结果一下卡住了。在地主老财吃人不吐骨头的社会里,穷人吃的往往是些糠草,“油”这个字在我小时候记忆里是没有的,养父见我肚子饿得疼就下海捕鱼做鱼汤喂我,以此来润滑肠子。我看着这果子树无人摘果,心想人民翻身做主生活改善了,吃的是稻麦粮,这苦楝果子都无人采摘了。

村道东边的不远处是杨荡主宅子,它是用穷人的血汗堆筑成的大庄园,现今是区乡村政府的所在地。前院大厅敞开着,一个长相怪似鳄鱼头、身材胖大的男子,手推日式自行车走出了大门,突然右脚跨上自行车,急凶凶奔来,到我跟前吱的一声刹住了。

来人身穿中山装制服,一支匣子炮枪斜挂在腰间。我很惊恐,这是樊区长?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这时迎面奔来一群孩子,调皮地叫喊着:“樊政委!樊政委!”他原是区长,已提拔做了政委?我忙改口:“樊政委,你好!”

  他皮笑肉不笑,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说:“董仁亲,你回来得好,区里正少了像你这样的小文人。”聊了几句又握紧我手说:“我还有要事,改日再聊。”

  他踏上脚轮,风驰电掣而去。深秋的寒风嗖嗖地吹,我久久地凝视着远去的“樊政委”消失在沙尘道的尽头——寄父万好人音信全无,他倒是人生得意!

  傍晚的洋岸大堤处升起缕缕炊烟,回到万家乐园却找不到家人,我心烦意乱向着亮灯火的地方跑去。这里露宿着众多淮阴来的逃荒人。

  洪泽湖是中国第四大淡水湖,在江苏省西部淮河下游,苏北平原中部西侧,因受季风气候的影响,洪泽湖降水量较为丰沛,淮阴上游发洪水时,洪泽湖是个大蓄水库,安徽来的水都流入大湖,碰上连绵的雨季,洪泽湖水位不断升高,为防决堤,洪泽湖堤被不断修固加高,但是加高湖堤并非长久之计,上游来的淮水经高宝湖南流入长江,久之,几十米高的大堤像盘踞江淮大地上的游龙,一旦湖水决堤,苏北便会成为一片汪洋大海,苏北地区淮阴受灾最重。

  夜里,一个中年大哥见我没地方可去便留我过夜。夜间闲谈,他说:“淮阴西南濒临洪泽湖,十年九灾,淮上人一直靠别人来养活。淮上人家的生活来源于一半靠种地,一半靠外地富人救济,都是因为洪泽湖水患!淮上千万难民,富人也养不起,我们淮上人若不是抱团过,怕也活不到今日。比如说我家村里刚刚割了麦子就遇上水患,弃家千里,自己种的粮食哪里够,只能要饭。逢灾大家讨到的粮食,由乞会统一分发给各户。在一个村子住上十来天,得到当地的施善后又到另一个村子,到初冬以后我们会整队回淮上,赶上冬种,都有手有脚,能自己种点就少讨点。我们都是难民,若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愿意过这半耕半讨的生活,活得实在没得自尊……”

  本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可不知说什么好,想起返家时与一位水利教授同坐一个舱,教授下船后从武汉上岸,转乘火车上北京去了。教授说:“毛主席知道淮上人家的苦难,准备把反动派中央军赶出大陆后进行大规模的治淮,以改善民生疾苦。”我把教授的话告诉了这个淮上人。

  “我看这位教授满头银发,目光炯炯有神,猜测他一定是水利权威,淮河是皖苏大地上一条咆哮生患、没有被历代治水大人驯服过的巨龙,共产党毛主席要制服它,把多灾多难的苏北大平原改造成千里粮仓。”

  淮上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相信如果真如那位教授所说的,淮上的人定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养活自己,结束这千年逃荒乞讨的日子。“如果毛主席发出治淮的号召,我第一个争着报名参加!”我高声道。

黎明时,我告别了淮上中年人,迎着朝阳的红光走过苇岸大堤。当年牛老板的牛场就在我眼前,堤外的坡地是牛老板的墓地,当年种在堤坡下的翠柏已长高,冒出堤岸的地平线。脚下的堤外原是一片新屯区,这里有四千多户佃民,佃房一排接一排散列在农野上,可我眼下看到的是稀稀落落的民舍,有几间屋顶上盖的防雨茅草已被风吹走了,只剩下泥屋四周的芦苇编成的笆墙。这里发生了什么使佃民都离家出逃?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下坡进村去,在东边找到了一家姓茅的佃户。在这里,姓茅的有十来家,都是当地人,他们祖先从崇明来的,说的都是崇明话。有一佃户屋子四周都种了冬青树做围墙,冬青是常绿植物,树高过屋檐,茂密的冬青叶把整个住宅围在里边,是一座神秘而森严的农家宅落。

逃亡之前我到他老宅玩过,他是我隔泯沟老邻居。他老夫收养了一个男童,奶名宝康,学名叫茅朝明。茅朝明是个被送入育婴堂的孤儿,他在育婴堂度过三年后被茅家花一个银元收养。可这十多家茅姓的宗族歧视很重,说茅朝明是外来的野种,有一次茅家祭祖时他被族人赶了出来,还扬言要害他。茅朝明的养父为防不测,老宅种冬青做院墙,现在的新宅围墙就用老宅冬青搬过来种上的。茅朝明从小不和外人接触,是个围在小院子里长大的孩子,七岁上学后也都是由父母接送。他年龄比我小一点,个子却比我高大,看上去像我哥哥。星期日,他偷偷地来我家玩,其父母后来知道了没有阻止,因我也是被遗弃的孩子,苦命相连,是一根藤上长的两个瓜,我是他童年的好朋友。

  逃亡流浪整整五年都没有见过养父母的面,如今找遍万家乐园也不见家人的踪影,我心想茅朝明或许能知道,于是便闯到他家来。

  “大伯大妈好!”我一进门就恭恭敬敬拜了一下茅朝明的养父母。老人家比我养父母大十二岁,收养宝康时已五十多岁了。茅朝明不在家,老人家请我用便餐,麦粒小粥和萝卜干,我像一头饿小猪“嗵嗵”地喝个不停,大妈又为我添了一碗。这时茅朝明从冬青墙门外跨进屋来,看见我喝粥,高兴得连蹦带跳扑了过来。

  “想死你了!”他抱住我叫道。

  茅朝明粗壮的臂膀抱得我喘不过气来。久别相见分外亲热。茅朝明是五更天出门去芦滩拾鱼的。

  海门1948年底解放。长江南岸是敌占区,百万雄师过长江解放南京后,又攻打上海,战火中被击沉的敌舰,船机库里的柴油浮飘在江面上,导致江海里的鱼类成群死亡,东南潮风又把死鱼涌上芦滩。这是淞沪战争以来长江所受的又一次大污染。发腐的鱼含磷很高,万家乐园人把它拾来造肥。茅朝明背上满筐死鱼进家,久别相逢的喜悦,使他忘记解下背上的箩筐,屋里顿时臭气冲天。大妈提醒了他:

  “快把箩筐解下……”

  对于喜爱的东西就算再臭也觉得香。庄稼施上腐鱼后养料充足,稻粒硕大,我反倒觉得嗅到的是满嘴的饭香。茅朝明松开手解下箩筐时,我已被他刚才的拥抱沾了一身泥巴,活像个小丑,逗得茅朝明哈哈大笑起来。大妈为儿子盛了一碗麦粞粥,可他顾不上喝,他忙用清水布为我洗刷身上的泥巴。茅朝明欢乐得不得了,紧抱那么长时间,潮泥水已渗透了我的外套,刷是刷不净的。大妈于是拿来茅朝明穿的土布外衫要我换上,又为我用石碱清洗外套上的油污泥浆。茅朝明又宽又大的衣服套在我瘦小的身子上,看上去像个看守农田的稻草人。这天是风潮大作,波涛滚滚而上,江口的死鱼跟潮而来,是积肥拾鱼的最佳时刻,农家是难得这个好机会的。茅朝明会连续作战,是不会错过这样的时机的。

  “五年都没跑芦滩了,你能和我同去吗?”我推了他一下求道。

  “你旧游芦苇滩,我再忙也要陪你去……”茅朝明说。

  我高兴得背上箩筐,茅朝明阻止道:“要它干什么?”

  “旧游拾鱼两不误……”我说。

  秋播的庄稼已绿油油地冒出地面,在寒冻前施上肥,以增强冬麦防冻,也为来年春苗生长备足肥力。茅朝明是个小农家人,已是个庄稼通。他知道我旧游芦苇荡是假,帮他拾鱼是真。我们心照相连,相视一笑就走出了冬青院门。

  十月的天气晴朗无雨。刮过寒风后的海门气温回暖,晨雾直到太阳升至半空还没散去。宝康家院前的田野里,露水凝在嫩绿的麦苗上,闪着亮晶晶珍珠般的光。宅西半里路的地方已被朦胧的晨雾笼罩了,我凝望着这无人的佃区,有几个萤光般的大火球在雾中浮飘。我住在高沙背的台亭上,向北瞭望常看到成群鬼火窜下飞上,我把它看作是一种自然现象。可茅朝明和我不同,他把这火球看成是鬼魂。

  茅朝明说:“生前做好事的人死后上天堂,做坏事的人入地狱做鬼。西边的鬼世界,是阴府关押鬼的地方。”茅朝明像茅伯伯一样说得我似信非信,他受养父茅伯伯的影响太深了,在茅朝明的脑子里早就烙上世间有鬼的烙印了。

  “仁亲你看,鬼又现身了……”

  这时鬼火又多了几个,在雾中飞来飞去浮动,追逐它们开始捉起迷藏来。“鬼追过来了,你怕不怕?”茅朝明指着飘过来的无光火球说。

  “你怕不怕?”我反问道。

  “我信鬼,可我不怕鬼。”茅朝明说。信神信鬼,在海门一带地方颇为严重,这是科学发展滞后的一种社会现象。马克思说,宗教迷信是麻醉人们的精神鸦片。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我接受马克思的观点,我是不懂事的孩子,就成了天生的无神论传播者。有一次我和茅朝明在一起玩,谈得最多的是人的做梦。人死后好人上天堂,坏人进地狱。茅朝明说村子里男女老少都这样说:“人常做梦夜游,梦和肉身有时也会分离,梦醒它会回到肉体的。人死了,梦魂不回到肉体,魂体分离人变鬼了。”我说:“魂并不会和肉体分离,肉体死亡,灵魂就会消失。”但我也承认魂体分离说是人类有史以来就存在的,是一部科学和宗教交织在一起的历史。天体在运动,万物在生生死死,地球人的生死和万物一样,生来自大自然,死回到大自然。但我不是生物学家,无法解释梦魂现象和人肉体生理的关连。我和茅朝明的论战愈战愈烈,都是无结果而废,有时我被茅朝明问得张口结舌。谈鬼时间长了,茅朝明的信鬼说,开始深深地影响着我,正改变着我成为一个摇摆的半途投降的无神论者。

  一次有一位神医“坏火拿”走过我宅前,他曾说过天神本事超凡,火眼金睛,观红尘万里,胜过X光扫描。我想用自己以身试神,验证神通广大的天神真为凡民救苦。茅朝明看到我唤请坏火拿,他惊得登大眼看我:

“你也信神鬼了?”

我没有把自己想做的告诉茅朝明,我只是模凌两可地向他点点头。茅朝明对神鬼的相信像一座泰山压在我前面,使我绕不了飞不过。神鬼的阴影已在我心底似生了根的锚牢得拔不了。眼前坏火拿为我检查病患,茅朝明是全力支持的,他看到我身瘦露骨,该请天神开良方补补先天不足的身子。

  “天神来了,供奉双手跟我念咒。”坏火拿要我躺上铺说。我翻动着舌头,学坏火拿念咒。茅朝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我在茅朝明眼里已是一个虔诚的神鬼信徒了。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坏火拿为我推拿,倾听天神对我病号的评估。

  “患了腿膝疯……”坏火拿从我头摸到下肢说,我宅东南有一座野坟,不知哪个顽童放火烧了坟上的毛柴草。坏火拿指着烧焦的野坟说坟鬼作梗,他开了谢方,说:“金元宝十只,青鱼一条,猪头一只,天暗上坟祭送。”

  天神没有对我身体作出健康评估,而说我的两条腿膝要残废,但我两腿是健康的。“胡说八道。”我翻下铺走动起来,“我两腿是好的,你看我走得多么有劲呀!”

  坏火拿脸色阴沉下来,茅朝明惊恐得不知所措,谁得罪了神鬼都要受报应的。但我不怕神鬼作怪,我痛斥了坏火拿装神弄鬼。“你……”坏火拿气得像一头凶兽咆哮起来,指着我鼻子骂道,“你……你这小鬼。”坏火拿是曾救过我命的人,我伤了他的自尊,他大发雷霆,拿棒向我身上打来,茅朝明用粗大的手臂抱住了坏火拿为我求情。

我自感对坏火拿做得太过分了,一面哭一面说:“叔我有罪,天神不饶我,你更无法宽恕我……你打吧!”坏火拿高悬在我背空的棒子没有落下来。他心软了,他仍宠爱我,我看着他严厉的慈父般脸色,扑到坏火拿怀里认错。

  我哭得泪水鼻涕挂一脸,坏火拿原谅我了,他放下木棒后把我抱在怀里,说:“别再干这种傻事了……”我亲了坏火拿一下,决心痛改。这场胡闹我后悔莫及,但对宝康来说戏弄神鬼是我带了头,壮了他的胆量。

  我和茅朝明在无人区里呆着,太阳在升高,挂在东南上方天上,射出强烈的刺目白光。雾消散了,鬼火不知到哪里去了。茅朝明对消失不见的鬼火说:“地府派差人来把犯鬼押逃了。”我说不出什么,只得默认茅朝明的说法。

我家门前有条能走牛车的圩道,我们离开鬼火区东行,牛老板墓地的翠柏清楚地呈现在面前,翠柏是常绿树种,虽已秋过,依然绿枝嫩拔。有几间泥房就是当年牛老板的养牛场。茅朝明指着空房说:“就是黄叔家……”

  还乡团烧了我家后,养父就搬来牛场,这是佃委会的遗产,无人管理。养父把破陋不堪的牛棚重新修理,把坏屋顶重新盖上茅草成了新的屋顶。养父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不干活手就会发痒难过。他以牛屋为家,帮助人种田,办了二十多户的共耕组。他们都是无劳动力的家庭,把土地交给养父耕种。养父把收获的粮食扣除种肥费用外,全归佃民所得。参加的无劳动户逐年增多,养父也得到万家乐园人的好评。可樊小三上书区政府,说黄车夫借代耕之名,侵占无劳动人的田,是万家乐园里的二地主(佃地主)。养父上诉至县政府。县政府毛郎表示:翻案严办!

  樊老大执行县政府令逮捕了养父,关押在区拘押所里,区工作队调查了半个月,查无剥削罪证,养父被释放,驱逐出万家乐园,回崇明原籍地。当天乡政府民兵把养父押送到渔港码头,出钱买了两张渡船票,小弟弟年小免票,这是乡政府送别养父离开万家乐园的一份“厚礼”。

  茅朝明说:“樊小三诬陷黄叔,万家乐园人多次上区政府请愿讨要平反……”

  “谢谢万家乐园人!”我说。

  崇明是养父的故乡,他被驱逐回原籍地。江中岛崇明四面环海,我没生翅膀飞不过去,只能无奈地望着滚滚东流入海的大江水……

  挡潮的大堤外汹涌的海潮扑岸而来,淹没了茫茫芦苇。大潮的突然涌来,我们拾鱼的计划已落空。茅朝明的养父是个行事谨慎的老者,茅朝明出门在约定的时间内没回家,他就要出门去找回,这是茅朝明出门拾鱼必遵循的家规。

  “上我家吧!”茅朝明为让养父放心,就先回家,他想拉我去他家。

  “待日再来!”我说。我领谢了茅朝明的好意,一个人坐在堤坡上,看汹涌的海潮吞没冒在水面上的扬花芦林。

  “人人都说故乡好,可我有烦恼……”

  我发呆地坐着,不知浪潮溅起的水花落在身上,猛涨的潮水升高,淹了双腿,我麻木不知。

“快爬!潮浪会卷走你的……”一个洪钟般亲切的声音突然从岸顶上飞来,茅大伯、茅朝明来了!

第6章 坏火拿的鬼故事

“你怎么啦?”茅朝明惊得大叫,他树干粗的手臂捏住了我,把深淹半身水中的我拉上了岸。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沮丧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像只软壳蟹坐到地上,也像个没骨架的橡皮人。茅朝明扶着我进了他家,坏火拿跟在后面也来了,忙为我推拿,嘴里又念神咒。他喃喃地念个不停,后问我说:“感觉怎么样?”

“好了好多……”我说。我曾戏弄过他坏火拿,他并不把它记在心上。

茅伯伯看着我苍白的脸上露现红晕,“神功妙术!”他频频点头,敬赞坏火拿治病的功苦。

  茅伯伯和坏火拿是相识却不相往来。樊老二、樊小三被镇压后,他们俩人的往来频繁起来,两个都是信神鬼论者,似乎都找到了共同语言。坏火拿三天两头来到茅伯伯家,近日他们商讨的论题是:鬼市场的形成。

清代道光年爆发了鸦片战争,战败的中国割让领土赔偿白银了事。帝国主义尝到了入侵中国的甜头,继后西方列强屡侵中国,侵占了中国沿海城市,上海成了外国最大的殖民城市。上海城区被分割成许多租界,由外国军警巡逻,红头阿三(印度雇来的亡国奴隶)站岗。国家重要矿产资源被外国剥夺,经上海辗转各国。中华民族演变成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出现了民族救国的广大劳动大众,在洋人的炮火下前赴后继的斗争。这时海上也出现了抢劫的海盗,这些海盗把洋人抢走的物资重新夺回来。反抗外国侵略者的海盗名声虽不好,可他们给洋人是一个重大打击。

但海盗毕竟是海盗,改变不了它的其宗。洋人抢夺中国资源,屡屡受挫,洋人开始打击海盗,建立海上巡警,后来造了航空母舰开进中国海上。木制船是敌不过铁甲船的,小步枪是敌不过大炮的,海盗不敢靠近武装精良的外轮。冒着团团黑烟的三烟囱大轮在中国领海上横冲直撞,海盗望威而逃,抢财计划落空。这批专抢外国商船的海盗,把枪口对准自己人,抢中国人钱财,商运、渔船纷纷受害。海盗的猖獗给中国人雪上加霜,中国面临内外双重的灾难。海盗发展空前未有,不仅抢国人财产成为帝国主义帮凶,还为自己利益把海上划成许多地盘争夺,海盗团伙之间发生炮战,船毁人亡,浮尸海面。

  阳春东风,海上漂浮物随潮而来,在喇叭字形的长江口处,汹涌的海潮奔腾而上。东南来的海潮到了万家乐园滩处形成了V字形推向西南流去。万家乐园江面是海潮和长江上游泻下的江流汇合处,两流相冲形成巨大的深水漩涡,海上的漂浮物进入漩涡,就像银河系中的黑洞被吸引而无法摆脱逃离,它不停地无限地旋转。漩流中的浮尸开始发烂腐臭,成为鱼和水中微生物营养食品,白骨质重下沉至水底越积越多,屡年成堆,人称这水域是海盗的水下坟山。后来,长江水道南迁,青藏高原的泥沙流经万里后,在茫茫江海沉积,年深日久,汪洋江海被沉积的泥沙取代,江海绿洲在海中现身,和长江北岸连成千里芦苇荡。茅伯伯说到这里转换了话题,他说:“这是上帝的规划……”

  茅伯伯接着又说:“海盗浮尸不愿东飘西浮,只要看到世间有女人怀胎,他们就上门等待转世。他们是一批有罪没有服罪的海盗,上帝要在江海汪洋中设计深水漩涡,回收这批犯罪分子。”

  坏火拿频频点头并作出补充说:“阴府的法律,囚禁在深底漩涡的海盗,服刑满百年,弃恶从善的可转世投生。”

  坏火拿自称是精懂阴法的专家,他还说:“海盗在自家转世可免服罪年限……”他讲到近来闹鬼的事。樊老二樊小三收尸的夜晚,坏火拿为兄弟俩设了祭坛消罪,弟兄死魂从支离破碎的肉体上飞离。

  “我看到他们兄弟俩人升空上天……”坏火拿说,“阴府对海盗把守得严,决不放过一个罪犯上天堂,派出阴差府人在半空截拿,弟兄俩被押回深水漩涡。”

  我插断了坏火拿,说:“樊家弟兄死有余辜。”

  “恶有恶报!”茅朝明叫好说。

  这是一场神鬼演说。坏火拿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他讲的东西都是樊家弟兄的事,五更三点他们才散去。他返家跨出茅家冬青笆院,西边无人区里鬼火在地面飞来飞去,坏火拿唤道:“鬼市场开市了……”

  大家奔了出去,宝康奔在前头钻入了浓雾中和鬼火捉迷藏。茅伯伯怕鬼作怪,忙喊:“茅朝明回来!”

  宝康好像没听到父亲的叫声,我怕茅伯伯生宝康的气,急忙追了过去。

  鬼火也戏人,茅朝明几次追上鬼火伸出双手要抱住它,鬼火却逃走了。我劝茅朝明快回去:“茅伯伯喊你……”父亲的话茅朝明听命是从,他牵着我的手,奔跑着穿过鬼火区向自家奔去。坏火拿看着我和茅朝明脱离鬼火区回家,放心了,他辞别了茅家冬青大院,消失在朦胧月照的夜色里。

  坏火拿的余音还在耳边缭绕:樊家两弟兄被镇压后,一个门板被抬进家后魂离升天。樊老大是区府官员,和反革命分子划清了界线。他不敢参加葬礼,可兄弟之情难于割舍,樊老大等夜深人散时偷偷地来到死者旁,伤痛的泪珠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他揭开遮盖在两弟兄身上的布,尸体的头已残缺不全,认不清哪个是二弟哪个是三弟,便叫了声:“弟弟,我对不起你……”他连鞠了三躬。老二、小三是樊老大密告要了两个弟弟的命,俩弟兄见到了樊老大后说:“你还有脸来见我们……”上天,兄弟俩含恨而别。

  樊家弟兄是第二次犯罪。樊小三犯的是抢劫和反革命的罪,是重罪犯中的重犯,他在深水漩涡里没有自由,终日铁锁镣铐伴着他。樊老二犯轻罪,是自由犯人,他的尸魂可以四处游荡。万家乐园的无人区里当晚出现了鬼火。

  坏火拿说,在阴间服罪的鬼都想转世到阳间投胎做人。樊老二到了深水漩涡——万家乐园无人区,他要在服刑百年后再投生做人。他的投生无年月日子了,他是受不了的,于是樊老二飞魂进樊家见大哥樊老大,重开兄弟和好大门。老二对老大说:“你一直要我原谅你,开口闭口说对不起,可有什么用呢?等到百年后投生,你也不在世了。”老二到阴府后参加了阴法学习班,他说阴府已修改投生法,服刑犯鬼投生到自家可不受百年限制,老二要老大再生一个后代,嫂子受孕十月怀胎出肚子时,就是樊老二转世投生做人之日。弟弟一下变成他的儿女,伦理上是通不过的,老大不作声。老二求道:“做你儿子总比做鬼好!”老大又点点头,表示接受老二的请求。

  樊老大的夫人正是生儿育女的最佳时期,可长相不佳,有猫头鹰之丑名。但相貌并不影响生子,她倒霉的是患上了宫颈炎,多年夫妻没有受过孕,至今还是个无子女的家庭。生个儿子樊老大是求之不得,可他答应后又反悔说:“大嫂的身体你是了解的……”政委很无奈,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樊老二说:“大哥,此事不用你操心。”樊老二没说下文,离身而去。

  杨老师的儿子大癞子关在县看守所里,他是重罪犯,身上戴着脚镣手铐,被审讯了三次,量刑死罪,但何时能宣判还没有时间表。夫人杜鹃花每月去探一次监,大癞子爱吃吕四沙滩的青泥螺,杜鹃花每次去都给他带上一罐子。杜鹃花中等身材苗条身子,橄桃脸,细皮嫩白,大眼睛勾引不少男人,大癞子是她第六个男人。她进出看守所像进出自家门,她是用姿色来换取方便的。自从和大癞子结了婚她就没有换过男人,感情牢固得铁一般坚实。一位预审官看了大癞子满头癞痢疤,为她可惜说:“一朵鲜花栽在狗屎里了。”

  杜鹃花虽外表美,但内心空。樊老二对她也动过心。参加反革命暴动,樊老二到大癞子家密谋破坏革命的后方,樊老二见过她垂涎三尺,被亲哥哥大癞子识破没有和她成事。樊老二上天后他是自由鬼,多次来过杜鹃花家,重圆旧日未成的梦。鬼和人是两个世界,阴怕阳,鬼碰上活人肉身,就像电短路一样,把鬼排斥抛离。樊老二放弃了和杜鹃花的阴阳恋,但樊老二渴望做人,他要转世投生,樊老二说:“当不上情夫,做她儿子也可以吧!”

杜鹃花探狱来回跑了三个小时,累得像只无骨鸡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她和大癞子没有生过孩子,大癞子生殖有毛病,死精。大癞子入牢后,她一个人生活。大癞子在家她睡在他怀里,现缺少了他,难度长夜的寂寞。她想请人帮忙救大癞子出牢,于是绞尽脑汁要找到为她救出大癞子的人。她睡觉的时间都半夜过后,她刚闭上眼,樊老二来了,告诉她说:

“樊政委是帮你救老公的理想人选……”

  “你是什么人?”她高兴得翻起身,睁开眼,空寂的屋里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

  “闹死我了……快走!”

  她骂了一声,可平静了下来后再也闭不上眼了。

  樊政委是万家乐园区领导人之一,武装打扮,牛皮带捆腰,匣子炮斜挂在腰下。而杜鹃花是反革命家属,只能远望他而不敢近身。樊政委不住区公所,他是本村人,离区公所余里路远,区里安排他的房间他从没住过,午饭在区府吃,早晚都回家。

杨老师家的南边便是张黑道的宅院,而樊老大的家则在张黑道的后边。他上班都要经过张黑道的家拐弯东去才到荡主大庄园——区政府。

杜鹃花走出宅院看见张黑道院宅门里走出一个推自行车的人,穿军装。这就是杜鹃花今天要见的人樊老大。杜鹃花知道政委是个大忙人,只有早早等在樊家门守候才见得到他人面,可没想到樊老大是从张黑道的院子里出来的,他难道是在张院过夜的?杜鹃花心里想着赶紧奔了过去。

  “樊政委早安!”杜鹃花恭敬地鞠了一躬。

  “你是谁?这么早找我有要事吗?”樊老大一看穿着花衣的女人,喝道。

杜鹃花一直弯着腰,低头鞠躬,她不敢抬头看穿着军服威严的政委。樊老大注视着这在朦胧的晨色中苗条身影的美人。

  “你是杜鹃花!”他带着肯定的口气说,用手摸了摸弯着腰鞠躬的女人的头发。他这一表现让杜鹃花消除了疑虑,抬起头又忙跪在樊老大膝前道:“我是杨老师的大儿媳妇杜鹃花。”

  樊老大很喜欢这美人。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对自己的老婆又哭又骂道:“大癞子娶到美人,我娶你猫头鹰,又丑又难看,缩着头像只没脖子的母龟。”眼馋了多年的樊老大,美人今天却自己撞上门来了,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樊老大把车重新推进院里。这座张氏庭院,曾是樊老大和日本人用食品换枪炮的牛肉库,而今又成了他夜宿的“寝宫”。为掩人耳目,樊老大白天不进出张氏院宅,天黑和五更时才进出这所豪院。樊老大把美人带进院,不过半个小时来了个速战速决。

  “我受孕了……”一个月后,杜鹃花悄悄地告诉政委,樊老大没有想到“点石成金”了。他急了:女人的老公在牢里,生的孩子算是哪人的种?樊老大当然只得为孕妇通路,杜鹃花顺利探牢还住上了一夜。九个月零二十天杜鹃花便顺利地生下了一女婴,早已等着的樊老二破胎而出。产妇杜鹃花痛得大叫时,出胎的女婴哭出哇哇的男音声。孩子是女儿身,嗓子是男音,是个阴阳孩。

樊老二转世成功,樊小三不服气,也托梦向樊老大说:“你看得起老二,看不起我三弟!”

樊老大受了小三的怒恨后说:“你是重犯……”

“我是重犯,你就见死不救吗?”

“你弟兄俩就像是我的左膀右臂,怎么能说是见死不救呢!可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救你呀……”

  “阴间世界也有腐败的,你买通贪官便是了……”

  樊老大点点头道:“你要多少钱?”

  “十万银子……”

  樊老大当晚就请坏火拿做十万金元宝(用烫金纸做成的元宝)。坏火拿嘴里念着经,两手捧着纸做的金元宝送入火盆里焚烧,不一会儿金元宝便化灰随着烟气上升,飘送到深水漩涡的上空,散落在无人区里。

樊小三接收了十万金元宝,买通了阴府官员,收到银元的判官开庭宣判:重改轻。当即解开樊小三的脚镣手铐,他获得了自由。他耐心等待着杜鹃花第二次受胎,可杜鹃花产下阴阳孩时助产婆发现她子宫内有核桃大的瘤,杜鹃花和樊老大的性伴侣搁下了,樊小三的转世就无时间表了。

“……好!上帝罚他们不再生第二个……”茅朝明说。茅朝明插断了坏火拿滔滔不绝的描述。

茅朝明忧虑,怕深埋在深水漩涡无人区里的海盗浮尸转世投生人间:“那是一场灾难。”

茅朝明他信鬼,鬼世界就在他家西边几百米远的地方,他责备阴府衙门的判官不能轻判他们的罪过,更不能放流他们来人世投生,这批海盗百年千年还得要关押。他发誓说:

“我结婚生后代,情愿绝代也不生贼种!”

茅朝明说的话犯有机械唯物论的错误,但我承认遗传因子的作用。我说:“荀子曰,人之初,性本恶。”

我持万物可以改造的态度,对立统一是矛盾的法则,在一定条件下都可以相互转化。茅朝明没有同意我的说法,我也没有和茅朝明争辩,等他的是时间,他是个信鬼论者,我盼他尽早摆脱迷信神鬼的愚弄。

第7章平冤分田显人心

我在茅朝明家住了七天,除了谈鬼外,拾死鱼是主要的活儿。我和茅朝明天天去茫茫芦苇林滩拾鱼,潮水涌进来的各种死鱼搁浅在芦苇林沙滩上,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拾满了筐箩,背上沉甸甸的死鱼回家了。死鱼拾得多了,陶土沙坑屯满了,只好挖地做田坑。茅伯伯共有十亩耕地,这是五年前一个佃户转让给他的,转让费十个银元。

  土坑比陶土烧制的坑大得多,挖两米直径,深一米,一个田坑能放千多斤死鱼。第七天四个坑都堆满了,发出冲鼻臭味的腐鱼含磷很高,适合各种植物施用。茅伯伯很满意地说,用上一年也施不完,让我们不要再去跑芦苇林吃苦了。

  茅伯伯原是我家邻居,茅朝明幼年时不甘于寂寞,逃出家门坐在泯沟旁,他一坐就是大半天,这也是茅朝明幼年唯一快乐的地方。沟西就是我家,茅朝明于是偷砍圩道上的一棵白杨,架通了来我家的独木桥,从这过来我家省了不少弯路,茅伯伯也没有阻止他来找我玩。

  一个正月十五的月圆夜,我和茅朝明甩火球庆元宵夜,茅朝明高举火球在夜空挥舞,高兴得大喊:

  “发财!发财!大家好!我家棉桃鸡蛋大,你家棉桃白眼小……”

  “野种欺人,砸他!”

  一群大孩子追过来,拳打脚踢把茅朝明打倒在地,又给茅朝明捆上绳子搬来芦柴干草,茅朝明被埋在草堆中。

  “点火!”大孩们狂笑着。

  在迷信浓重的旧社会里,损人利己也是受谴责的。茅朝明的叫喊词,是村子里大家都喊的,他并没有违反什么,只是个“我家棉桃鸡蛋大,你家棉桃白眼小”。我见他们要点火,急得又哭又喊,茅伯伯火速奔来,赶跑了放火的孩子,救出了茅朝明。

  我和茅朝明都是被遗弃的孩子,有福分才合到一块。茅伯伯说,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个瓜。因找不到养父、妈妈,我在他家寄生,也算是自己的半个家吧!

  我决定要去崇明找养父,便告别了茅朝明家。

  临别万家乐园前,我还要去趟养牛场,去看看我家被还乡团烧后的临时住家。拾死鱼每次经过牛场时,茅朝明告诉我屋棚中间一排就是我家的临时住所。我进屋看见芦笆门已被风雨浸蚀,脱落的封条在江风里忽忽飘动着,门锁已被撬毁,看来小偷已光顾这里了。我推门而入,里边一切完好,“八百”斤黄泥灶座落在屋子中央,依墙的三个木板床上铺着草席枕头端正地放着,一张床上大枕头边放着小枕头,我知道这是妈妈和小弟弟睡的床。那高枕头床是养父的睡铺,高枕无忧他喜欢睡。还一个铺上放着我逃亡前睡过的枕头,这张空铺是为等我回来睡的。泥灶右边是新做的木台子,我揭开用芦苇片编的罩扣,碗筷都放在里边,一盆腌制的黄瓜已成了“干尸”,瓷罐里盛满的粥长满白霉。这是做好的饭没有吃上,就被扫地出门了。

  在清扫了灰尘和垃圾时,发现妈妈的床铺下藏着一对箱子,这是硬木做的,有高防燃的性能,还乡团放火毁房只烧焦了箱子的表面。这箱子已被撬开,相形老式铜锁被抛在箱旁,箱内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可都是些旧衣破衫,有一个是弟弟玩的像眼球一样大的银铃,还有一张被撕成两片的契约,白纸黑字,我把它拼合成原状:

  佃委会出让三间棚屋给黄志明,买方支付佃委会银元三个。钱屋两清,立此凭契。

  卖方:万家乐园佃委会买方:黄志明

  我怀疑是小偷撬的锁,可小偷不拿银铃,把房契撕碎,这有点不合情理。

  樊家兄弟对养父有陈仇宿恨,樊家兄弟夺过养父的牛场权后发了宰牛财,养父多次向区里诉告未果。樊家兄弟依仗大哥樊区长报复养父,可养父清廉为民,他们弄不倒养父。养父他组织了共耕组,被樊家兄弟钻了个空子,告养父是佃地主,养父受到连日调查后,结果没有罪证被释放。区政委樊老大夹在中间很尴尬,只好用折中的办法,说黄车夫是崇明来的,无常住居所是流民,养父被驱逐出了万家乐园。

  当时一定是樊家兄弟为了寻找我养父的什么罪证,想阻止释放我的养父,而偷入我家所为。我这么想。但又想,除非有了买房契证明养父,他方可回到万家乐园。我把房契按原状粘贴好后,凭它去乡里申请平反。

  接待我的是乡文书,看了买房契,他很无奈地说:“乡政府是不愿把你家驱逐出去的,可这是上级领导的安排,乡政府要改还需跟上面沟通才行。”我点点头以示理解。樊政委是樊家兄弟的亲哥,平反还得看樊政委的脸色。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茅朝明气喘吁吁地跑来牛场。牛场的门是芦苇编的笆门,是不上锁的,大风一吹便把笆门吹开着。茅朝明闯进屋,看我正躺在铺上看书。

  “乡里为你家平反了……”喜讯到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真的!乡里已作出决定……”

  茅朝明重复了一遍,证实说,他还碰到了万好人。

我逃离日军军营后和万好人失去了联系。万好人自己说是河南人,他是把吕四港产的海货运到河南开封销售,在河南住久了,学会了一套流利的河南话。其实万好人也是崇明人,和我养父是一个岛上的。县里陈书记被审查,万好人也受到牵连,在万家乐园呆了不久,便离开万家乐园回到自己老家,在崇明县城南门水产公司任经理。养父被驱逐,万好人把他安置在公司的机帆船队,是远洋渔业捕捞队,常在韩国济洲岛和日本关岛海域作业,出海一次一个多月返回。妈妈经受不了海上生活,上船后旧病重发,一天到晚躺在船舱里起不来,她知道是回不了万家乐园牛场了,但情愿去芦苇荡台亭生活也不愿过这海上生活。

养父于是辞去船长职务,偷偷潜入江北。黄跛子家房子被烧后去县城开小车店,养父住在他家。后来有一家米店老板聘推车工,养父应聘后,搬到距县城东北十里路外的二甲镇当推车工。他不敢见人,天天夜里进出二甲镇。二甲镇是海界运河航道上的重镇,是海门通往内地省区的重要水道,商铺林立,米店成行。他为米老板运米,半夜起身,把粮袋搬上车,舞动两腿,车轮发出吱吱的唱歌声,在日出前赶到接货的小镇。黎明小镇商店开门,养父便急忙卸下米粮。其实,小镇距万家乐园只一河之隔,养父是“二地主”,被扫地出门的,这顶帽子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到了小镇卸车后便折回关门睡觉,过着旁人不知的隐居生活。

  万好人这次来找我养父,打听了好多人,都说不知道,他没找到我养父便来到了乡政府。文书曾是速成学校学生,而万好人曾是学校后勤主任。文书是江南太仓县城人,当年他的父母被日本鬼子杀害,他逃亡来到海门。万好人当时正为落难逃亡来的青年介绍进速成学校学习。文书对万好人一直感恩在心,也很同情我家所受的遭遇。这时文书接到了区里打来的电话:

  “喂,喂,你是乡文书吗?”

  “是!是!我是小陈……”

  “区委决定撤销对黄志明的……”

  文书知道是区委一把手打来的电话,这突来的好消息使得他既惊又喜,乡政府当即拟文发平反公告。

  此时,万好人也在旁边目睹着这突如其来的电话喜讯,万好人把区里撤销黄志明佃地主的决定告诉了茅朝明,还请茅朝明转告我去分田登记站登记。土地改革是万家乐园人的大事,村里人都举家赴土改登记站登记,青年人携着老人,夫妇抱着孩子,都上登记站来。

  我排在人群中间,挨到将近午时,我报上了名。

  “董仁亲。”

  登记员划动了几下笔,把我的名字登上后,他喊排在我后边的人上来登记,我忙抢上说:

  “我还没登记完,还有我爸爸妈妈和弟弟……”

  “登记是不可请人代的。”登记员说。

  我被迫让后边的人登记。

  土地是生产粮食的,人活着就要吃饭,土地是人的命根子,对解放翻身的穷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政府发土地证保障人民有饭吃过好生活,可养父你在何方?登记分田急在眉前,你要快快回来登记!

  万好人急得直蹬脚,失去登记就是失去土地!他四处奔走寻找。“黄志明,政府已为你平反,你可以直起身来做人了,何必还躲在鬼不知的角落里偷生……”茅伯伯和茅朝明也急得到处打听。

  万家乐园乡长接见了我。

  “董仁亲,乡里聘你任土改工作分田队长……”

  养父是被赶出万家乐园的,我被提拔为分田官,养父和我的命运差距如此之大。是什么把我抬上了天,我反复想了几天,理解不了原因,喜悦和不安并在。

我上任的第一天,乡长宣布了我的职务,我是分田官,手拿丈量土地的竹竿尺(当时没有皮卷尺),是一支长二丈的细竹竿。60方丈为一亩,90方丈为一个人头。我当队长配给我两个队员,一个记账,一个打分田椿。

来分田的人跟在我后头,遇到差的田块,得田人发香烟塞给我为他调好田号。我从小受养父影响不食得田人小利,我不接受他们贿赂我的烟,照样依号分田。我说:“不可调号。”轮到我家分田号时,挨上一块水汪汪积水低田,登记薄上我一人,分田90方丈,我用权力分了360方丈,把未登记的养父母和弟弟都分了田。记账人察觉到了,知道我在作弊,但我是队长,他只得默认了。这是一片咸洼地,是长不出庄稼的。我分了这洼田,后边分的人得了好田。他们表扬我秉公办事、风格高尚。其实我手握了权,也会用权,做出“越轨”的事我很后悔,我下班没有回家,直接去乡政府,向乡长作了检查后才回家。

  薄雾轻绕的傍晚,一缕炊烟袅袅升空,开着的笆门里透出灯光。养父坐着矮板凳添柴烧火,妈妈上灶炒菜,小弟弟和万好人在捉迷藏。我跨进门,一头扑进了养父母的怀里,沉浸在全家人幸福团圆的欢乐中。

  平反公告发出后,养父不再躲躲闪闪避人了,夜里推车的养父改成白天去二甲镇运米。与小镇一河相望的万家乐园人惊奇地发现了养父,他领着一家人跨过大河桥向万家乐园走去,他先到万家乐园补登记后再回牛场,他是合法的万家乐园人了。

  乡政府没有给我处分,要调我到区协助文书工作,反倒使我心生不安。突听窗外“哞哞”叫了两声,黑暗里跑来一个庞然大物,八字两角弯成似两把镰刀,我一眼认出这是车老板当年送给我的小水牛。我喜出望外,它陪过我童年苦难的岁月,离别五年后它已成长为一头肥壮的大牛。其实它也有过一段有家不能归的日子。养父告诉我他被定了二地主后怕樊小三会宰了这头牛,便偷偷地把牛赶入茫茫苇林里……如今小水牛回来了,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来牛也这么聪明,主人回家它也回家了。养父看见牛进宅迎上,把牛牵进了棚。

土改分田,万民齐欢,村村开庆祝晚会。夜幕降临,用芦苇扎成的火球照亮万家乐园的夜空。

茅朝明曾是点亮庆祝灯火舞会的第一人,他喜欢舞球,习惯地喊充斥着“损人”的旧口号,可他这次不这么喊了,我为他改了舞火球词:发财发财大家好!我家稻麦堆满舱,你家棉堆入云霄!这次庆祝晚会他是发起人,又是领喊人。村里人跟着喊,村外也应着喊,万人挥舞芦苇火球把,万家乐园沸腾了,分田庆祝会开到东方出飞霞才散去。

  分田处在火热的进行中,天一亮我就要去丈量分田,所以庆祝会上我比茅朝明回来得早,在半夜两点前我就离开了分田庆祝大会。回到家看见杨老师坐在我家里,杨老师是破落的地主,村里没有通知他分田,是不是因为他被定作地主了?他急了,天未黑就进我家,一直等我回来。

  在评议杨家时,组里有不同的声音:

  “杨家有千亩庄园,应定为大地主。”

  “杨光棍家产败光了,他是破落地主……”

  “现在杨家连宅子地也分,定地主不合理。”

  “杨光棍是老师,乔允秀养羊是劳动者。”

  “定地主,可杨家没剥削……”

争议结果,极大多数意见不定他地主成份,最后定了杨老师是自由职业劳动者。杨老师家的成份没有公布前,我不可透露出内部消息的。但他曾是我的老师。他正在发急,想要从我嘴里知道政府对他的底牌。

我安抚他道:“以政策来定,你的土地……还未够上中农……”

  杨老师焦急的脸上忧虑消失了,我的话虽不坦实,可他心里也有了底。

  村里通知杨老师分田,他是最后一个。田已分完,只有我家分得的田旁还有田。这是一个老太太分得后退下的,因人头田有一半是浸在水里的,老太太哭着要调换,我为她调了一块好田。好田坏田挨号分田是我倡导的,现在自己破了这个分田规矩,不公道地待人他们会恨我的,但出乎意料的得到了民众的支持,给她换田。杨老师不在乎田好田坏,只要不定地主就好,他愉快地同意了。

  茅朝明舞了一夜火球,天亮才回家,一觉睡到了晌午。当看见为杨老师丈量分田时,他奔了过来。他建议给杨老师分好田,说:“这水淹低洼田不长庄稼,分到了也没有用,倒不如不分。”我说:“田分光了,这是最后一块了。”

  茅朝明没有说话,环视低洼地,一片波粼滚滚。他看着我家的田椿说:“黄志明4口人6亩田,这是不长庄稼的,水盐分高又不能养鱼。”妈妈见分得的水洼地,皱着眉头,日后可靠什么过日子呢?养父不说话,只听茅朝明唠叨道:“当官为权,你有权不用!”

  分上这片不长庄稼的咸水地,我也担心日后的生活,家里四张嘴都要吃饭的,只是当着养父母的面我能说些啥呢,心里只有愧疚,巴眨着两眼看着爸妈。

  “天命注定的。”养父终于开口说了,他说,“共产党人民政府有纪律,任何官员不可违反这铁的纪律。”我知道他心头也有苦涩,这片盐水地怎能给我家提供生活?他不得不静下来深思。

  养父在做分析,并说这不是不长庄稼的坏地,只要改变它的低下地势,也会变成良田的。他掰着手指算了一下,深浅平填土1.5米,需搬土64万立方,用小车运要花三千个劳动日。茅朝明听着惊叫起来:乖乖,要8年时间才能填平!

  “8年,我家靠什么活呀?”妈妈皱起眉说。

“一年填完一亩,第二年种上就有收成了。”养父很乐观,解放前洼田被地主霸占,无田耕种,养父靠跑海活命。战争沉船,柴油污染海滩,养父又开辟了废堤上的大片杂草地,其中有二亩左右田真正有了长粮收成。养父嘴上虽然很硬,心也软了,八年不短啊,又要打八年抗战了!我面对妈妈不敢插话,是我给全家造成了不小的祸。

养父看穿了我心头的难过,他庇护我说:“如果谁都不拿这低洼田,请谁来拿?”养父定了的事,妈妈曾反对过,但大多也都是默认的。妈妈担心的是全家的生活,养父为米老板推车所得的钱,每天回来都交由妈妈保管,一年买糠皮过苦生活可以顶得下的,她支持养父改田,说:“你后头推车,我前头拉车!”

  肥泥是从三里路外芦林深处运来的,这里苇高芦密,丈余的芦杆挂满像大刀似的叶子,苇杆向上长,下边的芦叶落在地上发腐,在潮泥的沉积下化合成有机肥泥。养父抬二百来斤的肥泥小车,要是没有妈妈在前头拉,时常深陷在潮泥里的车轮,也是很难走出这芦苇林的。路人一看这对已过五十的夫妇,天天进进出出从芦苇林向水洼田搬土,有的赞成也有反对,年纪这么大了还不自量力,一天小车来回跑十多次,不足一个立方的土,倒下水洼田里,肥泥不如一头牛拉下的一堆屎,倒在水中一会便消散了。但旁人的议论丝毫没让养父母有所松动,他们依然日出而作,日落收工,雨日身披防雨蓑衣,小车嘎吱嘎吱响彻在雨空中。

  茅朝明有时也来帮忙,让拉车的妈妈解下拉套在路边草地上休息,养养神再拉车。我很想要像茅朝明一样帮养父拉车,可土改工作队里有很多事,天天得去上班,没有尽到自家造田的责任,很是惭愧。

  一天,茅伯伯见我养父说:“二亩麦田让给你种,不收租。”茅伯伯的无偿支援更坚定了养父的心。他又说:“叫茅朝明给麦地施鱼肥,培土防冻。”养父感激不尽,忙跪下拜谢。养父从来不向人乞讨下跪,这是他向茅伯伯最真诚的道谢。

  土改工作很快结束了,临近尾声的日子里,我想可以回家替代妈妈拉车了,可领导找我谈话,调我任区文书助理。一起工作的同志都来欢送我,樊老大的小妹却说我是她的未婚夫,即在人群中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这是毛县委夫人的亲妹妹、樊政委的亲小妹。”

  “长得和她姐姐一样美……”

  她今年刚满13岁,可过早发育,已是一个青春成熟的美少女,一双明亮逼人的大眼睛,乌黑的眼球似水晶一样闪着光。世上有这样不害羞的少女,在别人面前称我是她的未婚人,我被说得面红耳赤,不知往哪里躲。我没有理会她,赶紧加快脚步离开。

  区政府和乡政府同在一个地方办公,都是杨荡主庄园的两个宅子,东宅老建筑是荡主的祖屋,一排五间坐北朝南,西宅是新造宅院,规划比东院大,是一对父子宅。宅院前原有颗大柏树,大柏树被挖做木涵闸后,院前成了一处空旷的野草丛生的广场。没有了耸入云天的大柏树,我和孩子们便很少来爬树玩了。这是森严而恐怖的宅子,里边刑室不知多少,佃农交不起租粮被用刑。但这些刑房如今变成关押破坏新社会的罪犯。区文书办公室设在前大堂右室,四五十个平方,宽大的屋子放着两张办公桌,三个档案木橱依墙靠放。我是文书助理,协助文书工作,接待来访登记,收发文件。有人很羡慕我做这项工作,他们都说不是樊政委的未婚妹夫是轮不着的。

樊老大的妹妹三天两头来区里,她取了个不像男不像女的名字叫樊老末,她出世的当天生母产后便发高烧致死,她是樊老大一手带大的。樊老大是她大哥,平日大哥说的话即使是臭的她都能把它说成香的。樊老大的小妹是五个孩子当中最聪明的,樊老大最看得起她。樊老末到区里,像上班的工作人员,先看望大哥后就来文书室。一进办公室就忙着搞清洁,擦桌抹台,我的活常被她抢着干了,我只好等着收发什么文件材料的。我装腔作势坐在办公桌边,她又替我解闷儿,从大哥那里拿来茶叶,为我倒开水泡茶。我喝不了茶,滚汤的开水茶已经变成凉水茶,她为我倒了凉水再灌开水。政府的工作人员都是人民的公仆,我接受不了她的服务,只好借故上洗手间。这里空气差一点,可没有烦恼。樊老末发觉我是故意冷落她,生气地讽剌说:“你得肠炎了?洗手间成了你的办公室……”有一次樊老末直接了当地说:“我看上了你……”接着凑到跟前来亲我。文书进门,她才放开。

当天夜里,杨老师便以婚介人身份来到我家就说:“樊家和董家联姻,仁亲和樊老末爱得火热……”

杨老师把区里樊老末亲我的那一幕说了。妈妈说:“樊家和我家有宿怨,可只要小辈相爱……”

我回到家里,妈妈忙问我:“你们在区政府里,大白天亲个不放,有这事吗?”

我点点头,把樊老末在区里的表现告诉了妈妈。“我是无奈被亲的……”

妈妈说:“是一厢情愿吧!”她没有再问。

我对樊家人躲躲闪闪,是好是坏说不出来。而樊家人却像一只红苍蝇不停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真受不了。

区文书说:“樊政委很关心你,区公所有一间屋安排给你,下雨天就不用担心雨淋了。”

我说:“区政府距我家很近,回家习惯了。”

文书说:“你应该领个情吧!”

他话里有话,我只得给文书让个面子,没有拒绝入住。下雨天我就住这间房里,樊老末突然闯进来,她说:“你分得了新房,我也搭福了。”便赖着不走了。

  “你是13岁的小姑娘,会遭社会议论,樊政委也会怪你的。”

“我睡在你身边,你偏要把我往雨中推,我不走!大哥知道了也不会怪的。”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了我,像两把铁钳夹得我难于脱身。

她接下说:“我爱你才这样做的,我配得上你,我长得多美啊,姐姐是万家乐园的美人,我是美人中的美人。”

我听得很反胃,几乎呕吐了。但她是小姑娘,我不能伤她的心,我只能说些委婉的话让她早点离开。

我说:“你爱我,可你年纪小,等你长大到18岁,男当婚女当嫁,到那时我会用花轿接你进我家共拜天地。”

  “18岁结婚,18岁前同居……”樊老末斩钉截铁地说。

夜雨下个不停,阵风把雨点吹落在瓦背上发出劈哩啪啦的响声。樊老末脱衣上床睡觉,我没有睬她,闯入绵绵不断的夜雨中。

杨老师大清早冒雨到我家,他问我昨晚发生的事,我毫不保留地全都倾吐了出来。杨老师心生不安起来,不成亲便成祸,他是樊老大挖出来的婚介人。

我告诉他我已辞去了文书助理的职务。

“请辞报告就放在文书办公桌的台玻璃下,请他文书代呈。”我说。

  “你以后打算干什么?”杨老师问。

  “去治淮!”

  当天夜里,牛场屋后出现一个矮小瘦弱的人影,借着芦苇编成的笆墙透过的灯光,人影渐近,矮人手握左轮手枪,瞄准着逼近了我。

  “砰”一声枪响,矮人倒下去了!

  我跑出屋外,被毙倒的是一个熟悉的侏儒矮人,他是杨少白头手下的人。

黑夜里出现一群武装民兵,向枪响的地方追来。

第8章 紧急援淮担道义

  黎明的曙光照亮东方天际。妈妈已为我做好了早饭,我只花两三分钟的时间,像只小猪儿“嗵嗵”一呷而光。为赶上去治淮的队伍,养父早就把小车停在院里,一条折成方块的棉被、一个布包袱已架上了车。我抹抹挂在嘴角的粥痕,坐上小车,妈妈赶忙追上来,把干粮糠炒面粉送给我,养父抬起车出了牛场。

  万家乐园到县城有15公里路,步行需3个小时。去淮上的工程队伍,坐头班6点的车,工程队有钢筋大队、水泥浇灌大队和板壳木工队,人数将近200人,是陈记营造公司承包的工程,他们都是第一天傍晚前到达县城的。我是临时决定要去淮阴的,故要在工程队伍出发前赶上他们搭车同去。为抢时间,养父像当年推老医生抢救病号一样,挥动两腿猛跑,他是放弃运土造田送我去赶工程队伍的,小车轮子旋转得似机动车一样,飞过沿途小镇村落,只花了一个小时多便走完了十多公里的路。

  “你这么早来为我送行?”姐夫说。

姐夫陆作林正清点启程上车的人数,从丽江回上海后就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而是担负起上海等地的重大工程,陈记营造公司实力雄厚多次中标,陈记营造公司老板陈正大是他的三姨夫。他现在是陈记营造公司的翻匠兼任钢筋工程大队长,姐夫一心扑在造屋上。姐夫是无“我”人,曾问过我:

“人活着为什么?为人?为己?”

  我没有回答,反问他:“你先回答。”

  姐夫说:“为人!”

  我说:“为什么?”

  姐夫说:“为人和为‘我’,比作一片森林和一棵树。为人奉献,万木森森满山红;为己,一树独秀万木枯。”

  我翘翘大拇指称好。他又说:“为人,似小密蜂采密甜世人,红日照大地,地球多美!为人活得快乐。为‘我’,一树花红,万木枯,大漠飞尘吞日,狼欢羊哭!为‘我’,浪费人生”。

  姐夫把有限的人生献给社会和世人,无“我”为人人装满脑袋。我流浪寻找他,兜了多大的圈子啊!今天我终于追上了你。

  “我想去支淮建设!”我说。

做国家公务员是一项难得的工作,吃皇粮又待遇高,姐夫要我留在区里工作。

“我已辞去区里的工作……”我把昨夜发生的事说了,姐夫知道实情后便说:

“你就参加工程队吧!”

  三个工程大队都已满额,我要求加入钢筋工程大队,他答应说:“我去请示三姨夫。”

  陈老板问:“钢筋队缺多少工人?”

  姐夫答:“已满,报到50人。”

  姐夫为我开后门求情:“他是我内弟……”

  陈老板来看我这位迟来的工人。他说:“你是董兰英的弟弟?”

  我敬一躬:“三姨夫好!”

  陈老板批准了我去淮上。这天坐车的钢筋工51人,超员1人,我身子小,挤在车最后一排。

  治淮工程队伍到南通后,乘拖轮船队到邵伯转船,从京杭大运河北上淮阴。沿河两岸都是良田泡在水中,庄户屋顶在水中时隐时现,偶而看到的逃荒小船在浪中飘泊,看着这片千万人因受淮河上游来的洪水倒灌,弃家逃荒留下的凄凉情景,惊得说不出话来。风调雨顺的年头,这片土上产的米粮,千车万船送往抗日前线,支援过解放战争。千里苏北大平原是中国大粮舱,毛主席已发出号召:一定把淮河治好!陈记营造公司是治淮的首批工程队,做一个钢筋工多么无尚荣幸。从家里出发三天三夜后到达淮上大地。

  淮阴是地级城市,也是历史名城,有运河之都之称。历史上出现过淮阴的韩信、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等名人,也是周恩来的故乡。淮上的小城清江市是淮阴地委的所在地,街道狭窄,小商贩依街设摊。治淮指挥机构都设在这里,市道人流涌动,小商贩叫卖声响彻一片。市楼低矮和热闹往来的人群有不相匹配之感。当午,招待所欢迎我们治淮工程队,做了地方名菜淮阴狮子头,吃完午饭休息片刻后,又转乘人力拉船赶赴工地。

  高良涧进水闸就在洪泽湖边上,这里的洪泽湖大堤宽百米高二十多米,临潮水面用石块堆砌,工程宏伟。高良涧进水闸工程部就设在石堤岸顶上,百米宽的岸顶上筑几十幢用毛竹芦席搭成的临时办公屋和工人宿舍。那时国家没有电网送电,电力由工程部自备发电机组发电,堤岸坡上架起了一排低压电线,施工和照明都用自备电。闸基已挖好,深数十米,宽两公里余,用自备机组发的电供给数十台喷着白水龙的抽水机,日夜不停地抽水,闸基和地表一样平巴巴的,等着工程队到来开工。人力拉船走了十多个小时后到了高良涧工地,休息几个小时天亮了,吃完早餐就上工地开始干活。

  治淮工程是季节工程,六月以后是江淮雨季时期,进水闸工程在六月前完成施工期。钢筋大队在无“我”人陆作林领导下日夜不停地干,大风雨时,雨水从蓑衣里透过来浸湿胸背,全身没有一处是干的,活像个落汤鸡还忙个不停。这是刚解放的艰难时期,工人们不提任何要求,跟着榜样陆作林,工程在前,命在后,干得有声有色。

  闸基施工是工程的重点,高大的闸身是要坚固的基础承托的。闸基深几十米,用锣纹钢作骨,整座闸基里架满钢筋铁骨,前边架钢铁骨,后边的水泥浇铸车接队而来,石子混凝土不断注入。钢筋是用铁丝绑扎的,有时被石子混凝土冲断脱离,需要有人钻进石敦钢筋笼子里抢修绑扎,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我学无“我”人陆作林,自告奋勇钻进铁笼子抢修。

苏北的春天阴雨连绵,在雨中施工的装满水泥石子的小车,在闸空架起的木板小桥上穿梭往返,把装满车的混凝土倒进闸墩钢筋笼子。

有一次下倾盆大雨,闸空重雾弥漫,出事了,我正在忙着绑扎被水泥石子冲走的钢筋,水泥车一辆接一辆向下倒水泥石子,我变成了一个“水泥人”,半身被埋在水泥浆中,头皮被石子扎破,血流满脸,我被急救送医院。

  六月雨季到来,工程必须在五月完成。休息了三天,就从医院溜走又上班去了。有一次,又在绑扎被冲垮的钢筋网时,发现有废品钢筋。治淮工程是百年大计!即向治淮指挥部报告。工程总监钻下井网核查,最后作出拆除这批不合格钢筋,停止浇灌。

这批不合格锣纹钢是公司的采购员私人捞好处,购进劣质废品调包正品。工程材料部指控陈记公司破坏治淮工程,并赔偿巨大损失。采购员已逃跑,责任落在陈老板身上,他无奈跳闸自杀。陈老板被救起时只剩一口气,撞破前额流着血,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

我想去见他,姐夫拦住说:“三姨夫情绪不好……”

  “是我害了他……”我哭了。

姐夫心情沉重不说话。犯破坏治淮罪要坐牢的,陈记营造公司破产倒闭会牵涉到数百名工人的命运,会影响到工程完成的时间,发洪汛期前进水闸不能完工将是一场不可想象的祸。

姐夫他表面冷静,内心却像火烧,烧得他脸青眼角鼓着泪水。他不想责怪我,因为我的举报是对的。工程部追究责任,公司内部存在问题,三姨夫他没有管好,他跳闸自尽了事是错误的,是害己害公,也是对他公司数百名工人的不负责。姐夫要求他代表资方去见工程部领导。

  “仁亲,你跟我一起上工程部去。”

  工程处长接待了我们。陈记营造公司处在无头领导施工的状态,治淮工程公司讨论要有一个临时领头人,姐夫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是营造公司陈老板的姨外甥?”处长问我的姐夫。

  “是,我叫陆作林。”姐夫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我是管钢筋绑扎大队的,三姨夫他进医院后公司的事暂时由我帮着做。”

  “工人的情绪好吗?”处长打断了姐夫的回答,问。

  “正常,和往常一样。”姐夫说。

  “那好!那好!”处长放心地称赞道。

  姐夫对待工作是认真负责的,他不多说话,特别不喜欢说空话。他安排工作井井有条,虽然没有公司的领导官职,却是诚实的实干家,工人们都敬重他。陈老板的住院,丝毫没有影响到施工现场的进展,治淮工程公司对他是信任满意的。处长问到查处公司采购劣质螺纹钢一事对陈老板跳闸行为的看法时,姐夫说:

  “陈记营造公司是上海建筑业有信誉的名牌公司。姨夫他对下属部门人员以假充真、损公肥私的行为进行了严肃批评和追查,绝不姑息手下犯罪人。材料采购人员这么做是毁我公司牌子,砸我公司饭碗……”

处长听着,赞同地点点头。

姐夫继续说:“陈记营造公司内部出事,采购员逃跑,三姨夫他感到责任重大,他害怕政府将追究他破坏治淮工程而……”

  “是我酿成的祸……”我插嘴道。

  处长很惊讶,目光停在我身上良久:“你是举报人?”

  “我是举报人。”我说。

  “你做得对,工程处要通报表扬和奖励你。”

  “我不要。我为治淮举报……”我说,“……我到工程处来是承担责任的。”

  “陈老板是你什么人?”处长认真问。

  “他是我老板,也算是有亲的……我是陆作林的内弟,陆作林是他的姨外甥,我跟陆作林一样叫他三姨夫。”

  “我理解了,你是为陈老板说话来的。”

  “我拥护工程处对营造公司追究责任的决定。”我说,陈老板对下属部门出事应负全面责任,跳闸是他犯的第二个错。“我举报不后悔,但陈老板跳闸会影响造闸工程,我心里很是不安。建议工程处协助营造公司追捕破坏治淮工程的逃跑犯罪分子。”处长当即表态支持。姐夫感激治淮工程部对营造公司的宽厚谅解,压在姐夫身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再次看到姐夫平常时的快乐笑容。

  营造公司的工人是整天和生着锈斑的钢筋和飞扬的水泥打交道,早一身洁衣上工,晚一身泥巴进舍。姐夫自理洗衣工作我要替代他,等他脱下脏衣我抢下去洗,让他有更多一点的时间花在工作上。

  陈老板的身体很快康复了,我到医院迎接他回工地。我扶他上轮椅,他握着我的手说:“小董,死神不收我,又让我回来了。”

  “是我造成你的不幸。”我惭愧地说。

  “你举报是对的。”他说,看上去一根废螺纹铁,一粒鼠屎废一锅羹。

  “治淮是百年工程,千万人的大事……跳闸我对不起政府,你对工程负责举报我,不是害我,是你帮了我们。”

陈老板的话是那么地真诚和亲切,他不愧是一位有良知的红色资本家。他很快就上工地指挥工作。政府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是难得的治淮一能人。闸基完成后就筑造闸身,钢筋队忙着快架快绑扎,木工跟上拦壳板、架天桥,搅拌机设在堤顶高处,石子混凝土被一辆辆手推车送到高顶处,往闸墩里倒。这些活不像现代施工用高压泵往上送,那时都是用手推小车,因此推小车的人都是经过合格挑选,有恐高症的人是不准干这项工作的。

浇灌水泥大队包队长,每个桥墩都是他在桥上推着小车来来往往的领头干,他后面跟着接二连三的小车队。而闸墩修绑捆扎钢筋,总是选我这种小身子的人下井。为了保证灌浇质量,包队长也多次下闸墩井底,用震动器插入灌注的混凝土中,像干饭样的混凝土经震动后,浮在面上的石子都被震到下面。我接管了这项费力又危险的工作,包队长对我很器重,他将灌浇技术毫无保留的都教给我,使我成为一名熟练的钢筋工又是洋灰工(水泥工)。后来陈老板出院后,他提升我任灌注大队副大队长,包队长不在时,我就是洋灰工大队代队长,担负起灌注水泥工程的施工指挥。

一天点完工回到宿舍,一铺相隔的包队长没有回来,同铺的青年告诉我说:

“包队去小女客家了……”

  包队长四十多了还没成家,他打工的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没有积蓄,一身光。小女客是高良涧街上一名做小商店生意的女人,她的男人是苏北灌溉总渠的民工。包队长吸的烟都是在小女人家里买的,小女客家距工地宿舍只三五分钟的路。平常包队长这个时候都回来了,怎么今天大半夜还没回来。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到小女客家商店。

  “你还想活命不?”一个男人怒吼着打包队长。

  小女人跪在男人膝下求道:“是我不好……你不要伤害他……”

  小女人的目光转身落在我身上,好像在说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她迟疑了一会说:“你是万家乐园的人?”她忙抱住男人的腿,“不要打他的朋友……”

  男人看了我一眼。我即向他介绍我是万家乐园的人,后说:“老包他是我们治淮工程洋灰施工队的大队长……”

  男人忙放下愤怒的拳头,说:“你们是来支淮的?”

  我点点头,忙向他道歉:“大哥失礼,还请息怒。”

  “你们是支淮来的,可这位大哥实在让我气不过。”

  打人的男人气消了好多。经一了解,原来他夫妻就是曾在我老家万家乐园岸堤旁收留我住下的那对中年人,我和他一铺同睡了一晚,可惜那一次匆匆别后他们就回家了。高良涧镇上来了支淮工人后,他家才开了这小商店,后他被分配到任务,被派去挖苏北灌溉总渠,今夜他刚从工地上回来。

  他把我们送到店外,连连鞠躬道:“我不该打他,他是支援淮上建设的人,是来帮助我们的人……”

  包队长犯了错误,方才是我为他挡的拳,解的围,他自感有愧,一晚都没睡好,天未亮就起床去上班,他豪直的声音响彻工地:“洋灰工们,各自站到自己岗上,开工了!”隆隆的搅拌机转动了,工人们推着小车在云空木板桥上飞奔起来……

  这天,国务院水利部来了几十辆车,有轿车、面包车、大巴车等,五百多位肤色不同的各国专家官员们参观了高良涧闸工程。

  工程处通知我加入他们的欢迎队伍,我和大家划着小彩旗高呼:“欢迎欢迎!欢迎各国贵宾朋友们!”

  国际贵宾排着长队从我们的欢迎队伍前走过,个个挥手还礼致谢。苏联贵宾也在参观的队伍中,他们是出席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签订中苏友好条约的。我被特邀为中苏友好协会会员,他们发给我一本红布面的中苏友好协会会员证书。

  工程赶在洪汛之前峻工,宏伟高大的大闸座落在洪泽湖畔上,开闸放水,八条巨龙向东方奔流而去;三百里苏北灌溉总渠碧涛滚滚,像一条蜿蜒出海东游的巨龙,驰骋在苏北大平原上,它灌溉着两岸农田,千里稻花送香,无边麦浪滚滚。啊!可爱的淮上,苏北的粮舱!

支淮造闸工程完工,我们的人是从四面八方来的,乘大巴的乘大巴,乘客轮的乘客轮,分陆路水路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乡。我和包队长分别了,他回上海,我回海门。

第9章 冒死勇破金牙案

  送走包队长,回到我住了半年的毛竹架成的工舍。洋灰工大队的工人都是从上海来的,和包队长乘同条船。他们走后,一排长长的宿舍里留下无人睡的空铺。再过三个小时就是我上船的时间,和这幢棚舍作最后的告别。这幢曾充满着欢乐笑声的棚屋,突然间的寂寞让人难于适应,只能无奈地等着时间的到来。

  这时,夜幕里闯进来一人影,站在宿舍门口向里张望。借着宿舍的灯光,来人的样子像是多年未见的猴头人。

  “猴叔!”我高兴地叫道。

  多年不见猴头人,他仍是当年孙猴子活蹦乱跳的旧习。

  “找得你好苦呀!”

  要在这么多治淮大军里找我,猴头人似大海捞针。他从淮阴城走来,一路上得到的回答都说不知道。他在无路可寻时,想起了一位淮阴高良涧镇有个在万家乐园逃荒时相认的董姓朋友,便来到了小烟店。姓董的中年人告诉他说,董仁亲是我朋友,他就住在三号工舍。

  猴头人来淮上,难道万家乐园又出什么大事了?我为猴头人泡了一壶包队长走时留下的红茶。猴头人最喜欢喝茶,可这回他没喝,急道:“你爸妈被乡政府拘押审查了。”

  养父独押在一个屋子里,妈妈和小弟弟同押在另一个屋子里。全家都是嫌疑犯,弟弟还是个刚上学的儿童。猴头人讲述着我一家所遭的不幸。

  土改结束,一场大规模镇反运动展开,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纷纷被捕归案,罪大恶极的首批被镇压,杨荡主是重犯,执法大会场设在速成学校大操场上。审判大会开始,法警把杨荡主押上台,县检察官指控他犯杀人罪等十大罪行,受害人上台举证,养父作为受害代表上台痛诉举证。杨荡主被法官宣判死刑,可毛郎是政府首长,也是监斩官,他挺着身昂着脸,坐在审判台上。杨荡主的脸转过来,张开镶着满口金牙的嘴,乞求当年他的家仆毛郎免他一死,被押警阻止了。杨荡主从金牙缝里迸发出“吸血鬼!杀人魔!”的骂声,盯着毛郎官叫嚣,他极度愤怒,高喊着要血债血还……

  法官宣读判文结束后,执法警便给杨荡主背上插上了斩条,推出审判台百米外的草地上,枪声三响,处决了杀人不眨眼的活魔王。当夜五更时分,发生了一起绑票案,一男一女两个武装强盗要绑架典当行老板,而错把伙计绑走了。

  “我不是老板……”被绑人说。

  “你是什么人?”绑匪喝道。

  “我是老板的估价师。”

  “不交银子要撕票……”

  “你们就要我一条命吧!”

  绑错人撕票也是白撕的,看上被绑人口里有一盘用金子镶上的金牙齿,狼心的强盗便用锤子敲下,那被绑伙计痛得直喊,流着满口血去警局报了案。警察挨家挨户地搜查,正好看到文物收货店里有一个拿着一盘金牙的人,便以强盗的罪行逮捕了他。可他始终不认罪,说这盘金牙齿是从万家乐园一个孩子手里得来的,货郎人领着警察封锁了牛场。

  “万家乐园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他们不会放过坏人,也不会冤枉好人的。”我坦然自若,打断了猴头人的话说。可弟弟哪来的金牙齿玩呢?这让我很是困惑。

  “严重性就是在这里。”猴头人说,“村里传是你养父和妈妈作的案……”

  养父和妈妈都是正直的佃家人,他们绝不会去绑人抢劫的。我说:“绝对和抢金牙事件无关!”猴头人点点头说:“我不相信村里的谣言,有人乘机想要把水搞混。”

樊家和我有旧怨新恨,猴头人夸我拒绝樊老末是对的,和樊家联姻就是与虎同床。张娥到了美国后曾多次请求父亲带她回万家乐园,张黑道说:“我被定资本家回不了万家乐园了。”张娥说:“不回万家乐园就回香港吧!”张黑道领会女儿的心,他把公司迁回香港,条件是许可的。他于是来信要我去他香港的公司工作。他承托过大陆经商人转告猴头人:张黑道人在境外,心系祖国。他开的公司是香港的一家爱国公司,香港是资本主义世界,我敢想而不敢去。张黑道还给猴头人一个特殊任务,要他关注我的安全。猴头人在社会上东飘西走,看上去没有正规的职业,他时隐时现,过着忽明忽暗的生活。

猴头人常去杨老师家,他也是坏火拿的常客。有一次坏火拿说:“小癞子夫人答应樊老大生孩,让樊小三转世投生,她是只空生蛋的母鸡。她责怪樊老大生理死精,但樊老大把不生孩的责任推给她说:我和大夫人一点成金。樊小三得不到转世,他气极了,把樊老大和小夫人的裤子偷了,两个赤身裸露的一男一女不敢出门。”猴头人笑得蹬上蹬下。坏火拿的鬼故事,其实是活人的故事。

  樊老大和杨老师的二儿子小癞子夫人之间的关系,坏火拿是不知道的,这些都是坏火拿按照自己想象虚构出来的,可故事真实地反映了现实中发生的一幕。猴头人是个爬树攀墙的好能手,虽然今年又老了一岁,可翻墙入室的本领却比以前更敏捷了。张黑道的家院被没收后,铁锁看门。猴头人常爬墙入院,大半都在深夜。樊老大安抚三弟樊小三转世投生,加快了受精频率,他像只铁公鸡,夜夜都骑在空生蛋的小夫人肚子上。这不堪入目的一幕猴头人看得太多了,他不想再看下去,便动起了偷裤子的念头。这次樊老大和小夫人的内裤外裤套被窃走,左轮手枪也不见了。小夫人以为是阴鬼樊小三偷的,她吓得脸铁青,跪求道:“别把你大哥的枪朝我开,小三你再等一会,我会怀胎的……”

  猴头人躲在暗处,后来又多次入屋,可樊老大小夫人睡过的红木床上,一条遮体用的老绸被面已积满了尘灰。猴头人没想到自己的一次玩笑,会有如此大的收效。

  这让我想起支淮前夜侏儒的毙命。便问:

  “猴叔,樊老大的小转轮枪是谁偷的?”

  猴头人没有答复我的提问。毙杀罪犯,执法权在政府。公民杀坏人,越权也是犯罪的。猴头人是浪人,社会经验比我丰富,我没敢再追问。

  呜呜呜!汽笛连响了三声,这是今夜返家的最后一班拖轮,要开始上船了。我问猴头人:“猴叔,同船回去吗?”

  “我还没有辞别董朋友……”

  “那我先走了!”

  “嗯!”

  出了三号工舍,向各自的地点跑去。往常沸腾的高良涧镇顿时寂静了下来,挂在一排高电杆下的路灯,照亮着去码头的堤道,跨上拖轮甲板,蒸气机一阵发抖后,平稳地转动启航。高大的进水闸模糊了,消失在夜幕中。拖轮夜航在新峻工的苏北灌溉总渠上东行,天亮到了淮阴清江城,再转乘京杭大运河南去镇江的船,到镇江又转乘重庆开往上海的大轮。解放初的交通没有现在这样发达,选择水路回家既便宜又舒服。第三天回到了通州府。

  崇明是南通地区下属的一个县,那时还没划入上海市。万好人是崇明县水产公司经理,是精通鱼货的土专家,我去淮上后,他就被调任南通州水产科副科长。金牙案的祸又使我全家落入不幸中。他是个有办法的人,去水产科定能见到他,但没想正碰上万好人带领人出海去了还没回来。正当我伤感地退出时却意外地碰上了他,只见他身穿透着鱼腥味的帆布渔人服,粘贴着渔服上的鳞片闪着银光,脚穿高统鞋,一点都不像是个渔官。万家乐园发生的事,他比猴头人了解得深,知道的多。张黑道被定为逃跑的不法资本家后,我因为和他的关系,被定为是张家在万家乐园的代理人,要拘押我就地管制。万好人要我暂避一下,风头过了再回去,他还为我养父请了律师。

  “苏律师是我科里张秘书的夫人,我和她熟……”

  当天与万好人去见了苏律师,她四十多岁,短发便装,说话热情豪爽。她处理过很多冤假错案,替穷苦百姓说话,来她家的人很多。万科长是她老夫的上司领导,她先接待了我们。她向我问清了情况后说:“我即去万家乐园……”

  这是一场与区政府对薄公堂的官司,区政府设制了很多障碍,看来律师阻力不小。我坐立不安起来,和万好人天天在宿舍里消磨时间,心想与其坐着干等还不如闯虎穴弄个水落石出。但我已被定为是叛国投敌张资本家的干儿子,乡政府要追捕管制我。民不与官斗,我改变了想法,在一个暴风雪的夜里,我回到了万家乐园。

  苏律师在万家乐园的调查,已引起区政府的关注。

  巡逻民兵打着手电筒,电光划过村野,民兵发现了我。

  “站住!”

  我听见吆喝声,忙调头拐弯。不远处,张黑道的宅院在风雪中隐现。张黑道在干黑社会时,为地盘争夺,黑道间火拼是常事,也有遇到对手上宅追杀的。张黑道早有防备,宅里通宅外有暗道,当对手冲杀进宅院时张黑道就从暗道里逃离。张黑道出走去美国时,曾带我看过暗道,叮嘱我:“万一遇上不测,就走这暗道。”他把我当成亲生儿子一样,这条暗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拐弯北去,来到张宅后院,屋墙外有三间矮小的砖墙黑瓦屋,里边堆满了炊食用的柴草。我推开设在半墙高处的窗子爬进去,又走过一道门便进入了张黑道的暗藏室。暗藏室的左右两边是张黑道夫妇的卧室,我进入右卧房发现,红木床头放着一对枕头,一支左轮手枪放在枕边。左右床头桌上各放着男和女的内外裤。我一看就知道男睡左女睡右,他们上床时因方便随手放的,长裤先脱放在下面,内裤是白色的,放在外裤上面。白裤头上有黄斑点,大人们一看就知道是精液发霉所成。

  村人云:神鬼没收了男女裤子,用定身法把一对犯规的男女锁在床上,二十四小时后放走,为惩罚败世风的人,神鬼又把男女裤子作为展览品展出。

  我是无神论者,不会听这样的胡说,但我被眼前所见事震惊了,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打死侏儒救我,是谁开的枪?猴头人没有说侏儒是被他毙命的,枪还是在这里。我为救出养父、妈妈和弟弟心切,无心去调查研究。

  乡里已发出通令,拘捕张黑道在万家乐园的代理人。白天我不能出门,我便夜里去营救被关押在乡公所里的养父、妈妈和弟弟。

  乡公所院子里放哨的民兵背着枪,踱来踱去。我无法走正门,只得爬河涉水上了小朝西厢房越窗进入。弟弟仁祥睡着了,妈妈坐着不睡,哭红的眼角还挂着残珠。她看见我很是吃惊,既高兴又担忧道:

  “乡里正捕你……你快走吧!”

  “妈!”我叫了一声扑到她怀里,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孩儿是来救你的,你是被冤枉坐牢的……”我把苏律师为我家取证的事告诉了妈妈。“妈!你可要在儿子面前说实话呀!”

“金牙不是我们抢的。”妈说。杨荡主被执法后,家人不敢收尸,到了半夜花了二个银元请猴头人埋尸。猴头人用一绳子套在死尸脖子上,像拉车似的想把死尸拉出执法场。杨荡主体胖如猪,猴头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拖几十米远。

坏火拿对杨家小辈说:“再拿二元,雇小车。”杨荡主小辈知道坏火拿敲杨家埋尸财,无奈,只好再加二个银元。

坏火拿追到牛场唤醒了养父。养父吃过杨荡主的苦头,他不推。

坏火拿求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帮我一个忙吧!”说着,坏火拿摸出二元作为推车埋尸的辛苦费,养父不收,推道:“我帮你的忙可以,但不收你的钱。”坏火拿只得苦笑地把钱装进袋里。

妈妈说到这里,斩钉截铁地说:“城里抢牙案与我们无关……”

我把妈妈的话告诉了苏律师,苏律师又调查猴头人和坏火拿,对纠正冤案提出了有力的证词,接着又去县城查被抢金牙的当事人。

被抢人说:“凌晨4至5点,我痛得顾不上看时间,跑到警局天刚亮……”

苏律师作了取证笔录,金牙人押了手印。

抢金牙在县城,埋尸在万家乐园,两件事同时发生,又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养父被定抢金牙的强盗是站不住脚的。

苏律师的纠案报告得到检察官的重视,他们经核实,这宗抢金牙案和黄志明无关,撤销对养父的追捕指令。但乡里对放人持不同意见,黄志明家的金牙是从哪里来的?没有搞清前,养父继续被审查。

  我再次上乡政府关押妈妈的厢房,问弟弟。

“校院南边的石子路上拾的。”弟弟仁祥说。他听同学说枪毙杨荡主打了三枪,“我是去拾子弹壳的,意外地看见一盘血迹斑斑的金牙齿,拾回牛棚时正遇上收旧货的人。”我为仁祥作了笔录,他押了手印后,我把它交给了苏律师。

苏律师说案情有新的突破,弟弟仁祥卖给货郎担人是全金牙,而被绑人被撬的是金包牙。

乡政府服输却仍不放人,苏律师要求法医检尸,法院受理,挖坟开棺,杨荡主尸体已发腐,一股臭气直冲而出。

经过查验,只见杨荡主下盘金牙完好无损,而上盘空空露着牙骨。

错案落幕,乡政府当即放人,养父母和弟弟仁祥同时获得了自由。我在张黑道宅院里听见牛场上响起鞭炮声,这是坏火拿用养父退给他的埋尸钱买了爆竹。

牛场离我太远了,我没有看到庆贺的场面,但我为家人获得自由而高兴。

乡政府加重了对我的追捕,等天暗,我便钻入夜幕中,离开了万家乐园。

第10章出走上海历奇险

  县城里集合了很多中青年人,他们排着长队报名,这是华东建筑工程公司来县城招收新工人。队伍中,看见了茅伯伯的侄子茅朝品和万家乐园的孙家弟兄,还有和杨荡主同姓不同宗的杨姓弟兄,他们是我童年时的校友和长者。他们是赶来报考当一名新中国的第一代建筑工的。穿过他们排着的长队,包队长在场发现了我,把我迎到一边。

  “你也想进华东公司?”他问。

  我点点头,答:“我向往当上一名上海工人。”

“你是个年轻的技术老手,还有中苏友好协会会员证,不用考的。”包队长说。他到了上海华东公司,便被聘任为招工技术考官。窗口考官连续工作了四个小时才下班,包队长接班,他坐在考官席上,要我坐在他旁边,别人都以为我是监考官。

包队长是洋灰工专业师,这次招收的都是灌浇工人。他问话简要,一问在什么地方干过,二问熟练工种,三问文化,四看身体强壮。符合条件录用的,发表填写。

  万家乐园来的几个人都没有干过洋灰工,我用脚踩包队长,他没有问便发表填写。万家乐园来的连我共6人,都当上公司招收的洋灰工人。那时候官的权力没有膨胀,腐官也很少,开后门这名词不被人们关注,通关系不叫开后门,叫靠朋友。

  我做了“小动作”帮了本乡人进入了华东工程公司。

  华东工程公司来县里招800人,包租了两艘蒸汽大轮,下午五点要赶到出发的码头,录取的新工人都来不及回家打理行装,有穿着裤头、套着中秋衫上了船的。我的行李箱在通州府万好人的宿舍里,我像万家乐园来的人一样,一身单衣,什么也没带上就出发了。

  蒸汽轮就停在江心中。交通不像现在便利,当时没有码头,上船用舢板船来回驳,坐上二十来人,有十来条舢板船(人工摇浆小木船)来往载客上轮船。这天长江风大浪高,坐在舢板船上被江浪飞过来的水珠,溅得全身没一点干处,像从长江里爬上船的落汤鸡。轮船机声隆隆,蒸汽锅炉不停地吸气排气,和火车的闹声一样“轧刹不关”吼闹不停。

  蒸汽轮驶过崇明岛拐向东南驶去。一望无际的长江口,片片白帆竞发,吴淞冒着黑烟的蒸汽轮一艘连接一艘。这次在江面上,没有看到横冲直撞的挂着外国国旗的船只,只看见飘扬着五星红旗的巡逻艇,在江风中来回巡航。

  蒸汽轮驶入吴淞口后,沿着浦江逆流而上,两岸灯火连成几十公里的灯海长龙,照亮着滔滔入海的浦江水。夜里零点,大轮靠上十六浦码头,八百名工人挨次上十六路电车,直达杨树浦发电厂。

  上海城和我上次逃亡来到上海的变化不大,但不同的是没有看到三五成群的扒窃小偷,市道秩序井井有条,昔日坐着妖艳女人的红灯区已闭门休市,有的改行开了排当面馆,一扫丑陋的市貌,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在这生机勃勃的上海城当一名新上海的建设者,感到很荣幸。但逃亡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不时用飞机轰炸上海电厂。台湾飞机临近上海上空,城里街道响起警报声,接着便一片漆黑。敌机和电厂总是解不开的结,每炸后电厂不是带病抢修就是停机大修。我们来电厂的华东建设工人,就是担负着保证电厂继续发电工作的任务。

  农历十月初二,老天刮起了十级西北大冷风,一夜吹个不停,气温由十五度直降至零下四度。杨树浦发电厂地处市郊,电厂前边的菜地一片“冰海”,冻坏的“上海青”成了菜干。我看见爆裂的水管里喷出的滚滚水流淹没了马路,穿梭的行人和车流在缓缓而动……电厂冷却系统供水不足,汽轮发电机组停机。在零下四度的冰天里,我仍穿着来时的短裤头和无袖套衫,用十二磅重锤破开柏油马路,挖出爆裂的铁管换埋新管。上海市领导知道了我们南通来的人挨冻,送棉衣棉被慰问我们,把冻伤冻肿的重病号送医院治疗。

  养父听到上海的新闻后连夜赶来工厂。我是受了点皮肉伤,养父为我抹药治冻疮,“万家乐园还在追捕你……”他伤痛得落泪,“新社会了,你还没有一个安居的家……”

  “爸!上海就是我的家……”

  电厂机组重新启动发电后,我们被调到沪东造船厂,又干着同样的抢救修复工作。哪里出事我们就往哪里去,最后完成后调往浦东船舶修造厂。这里包队长招上的工人分配到南工地,长江入海口北岸来的八百人就在南工地安家落户,上海后花园——江北岸人,开始拉开建设新上海的序幕。

  黎明的上海,东方天上的云被朝霞染红,浦江奔腾的急流泛起滚滚金涛。临江的杨树浦电厂铁制的高耸大烟囱,喷吐着团团黑烟袅袅升空,像一支巨笔在作画。喧哗沸腾的市民正甜睡,养精蓄锐,准备新一天的工作。从十六路开来的有轨电车,“呜呜呜”到了杨树浦终点站,车上走下一人,急匆匆地奔上码头渡轮。他是包队长,一夜没休息了。

  包队长是昨夜去南京路的。他从淮上离别烟店女人后,星期日都要回南京路的,他去了应该十一时回来,明日开早班打大楼基础。这是一座八层高的办公大楼,在解放初期物资匮乏的年代,挖一米宽两米深,用瓦砾碎砖加石灰装代钢筋混凝土打基础,施工要求很高,铺一层碎砖灌一层厚厚的石头。打夯要求更严,把碎砖打碎装成一体,不得有疏缝空隙。我们江北来的工人还是第一次干这样高要求的工程,包队长亲自领班打夯。

  包队长常去南京路,我都陪他去,他进了红灯屋,小姐挽着他臂膀进房,我坐在红灯门外,等他完后一起爬上有轨电车回杨树浦。有一次他和我开玩笑说:“你是一个成熟的小青年了,你还没见过女人的下身……”他笑了笑说,马桶天天看见女人的秘密,说我不如一只马桶。被他一激,我也笑了,摆架子吹虚说:“我为女人按摩过下身……”

  “你也玩过女人?”他脸上闪着坏笑说。他要拉我一起去上小姐房间,我没有依他,挣脱了身说:“我是被迫的……”

  我把在闸北区铁工厂的事说了。

  “我是个没性欲的废男,否则我是铁工厂的老板了。”

  包队长一人进小姐房间。但他又不放心地回过头看我,说我眉毛已稀散,是男人性成熟的开始。他怀疑我骗他。

  “真的。”我说。

其实我说的是真亦假,在铁工厂是真话,论今是假话,我已长大成人,我对女人和已往有不同。张娥是我的旧友,近来她在我心中生起莫明的情趣,旧友加女人。她在香港是英国殖民地,虽和大陆隔海相望,大陆草民是无法进入香港的,她是外逃资本家的女儿,我被牵连至今还被万家乐园政府通缉。猴头人是知道张娥在香港的地址的,我曾想从猴叔嘴里获知。回万家乐园等于自送虎口,我不敢回万家乐园。我到了华东建筑工程公司,樊老大多次派人来上海侦探。我能逃过难关,是万好人要我改名换姓,把董仁亲改成了黄友龙。董仁亲的名字早已隐姓埋名,工地上的人叫我黄友法,连同一起参加公司的万家乐园人都叫我黄友法。

我陪包队长藏在里弄深处的红灯屋,包队长看见穿三点的女人,不嫌好差,小姐挽上他,就像一头驯服的雄狮进房间。可我不喜欢,无欲望使我动心。我不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小姐,我爱内美的女人。我开始对张娥愈加思念,张娥是爱吃鲥鱼的,长江口的鱼汛已到来,打鱼回来的浦江鱼船满载而归。

这天夜里,我没有陪包队长去南京路,坐在工舍铺上等他回来。昏暗的灯光下,我的笔墨水在流趟:

  大陆香港一水隔,海峡红日共朝辉。

蟹油满壳鲥鱼肥,江月夜夜照故人。

写完我把思念信装进信封,写上寄香港,张娥收。此思念信无法寄出,因为没有写具体地址,要等猴叔给我香港的地址。夜深了,喧闹的上海城恢复了平静,浦江里奔驶的大轮发出催船让路的呜呜声。我没有睡,等包队长回来。

  天未亮,工地的一号餐厅开伙供餐,餐厅里人挤人,忙着打菜取饭。用完餐开早工的人奔赴各自分工的岗位。包队长还未回来,我顶他代班。

  八层大楼分三路施工。第一路是铺碎砖,工人们抬着满箩筐的碎砖奠基,第二路灌石灰泥浆,第三路分十组打夯,一夯十人。二人扶夯,八个人各拉夯绳,我是领夯人,我喊开夯,大伙拉绳木夯起飞。十组木夯同时起飞,楼基像个百人露天表演的大舞台,号声响起:

  我领喊,拉夯人众应:

  “工人们!”“嗨呀!”

  “拉得高!”“嗨呀!”

  “夯得实!”“嗨呀!”

  “上海滩!”“嗨呀!”

  “换新貌!”……

  打夯人还未应“嗨呀!”包队长来了,他站上领喊席接过我领喊:

  “我来迟了!”“嗨呀!”

  “我犯规!”“嗨呀!”

包队长是个有名的打夯号手,有着清脆响亮的嗓子;他又是夯词的作者,亲身听闻过的人对他赞美不绝。他每次打夯,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享受着露天大舞台的艺术盛宴。今天是首座大楼的奠基典礼,工程部和来宾官坐在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如果我不早来顶替他领喊,会出大洋相。巧的是木夯刚飞了十来下,包队长他出乎意料的回来了。他上台领喊,检讨自己去南京路的事,他每喊一句都使我震惊害怕。

我踩踩他脚,可他不理我,他不停地痛斥自己:

  “红灯屋!”“嗨呀!”

  “是陷阱!”“嗨呀!”

  “性难改!”“嗨呀!”

  “当太监!”“嗨呀!”

  “装了它!”“嗨呀!”

  “无门投!”“嗨呀!”

  “再投世!”“嗨呀!”

  “弃男身!”“嗨呀!”

  观看台上,大家惊得面面相觑,后又窃窃私语,话语褒贬不一。有的说包队长不是打夯领喊,而是向众人作深刻的反省检讨,赞扬他有脱裤子洗澡的精神,痛斥自己,痛改自新。也有的说严要求自己是对的,他是资深老师傅,在众人面前当着工地领导自揭其丑,但升官发财轮不到他了。

  “男人找女人是犯规,是道德和生理发生冲突。”一个中年男工站起来说。几千年来受封建伦理约束,男女间性字不可提不可碰,违者被酷刑处死,但一直没有被制止过。穷男人无财讨夫人,欲情高过道德时就和社会制度碰撞了。他说:“包队长的夯号声里流溢着无奈和痛苦,他不是反思,是向社会伦理道德挑战……”

  “这是放毒!”一位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的老者站起来反对,他是工地的二号首长。

  此时工地上夯声继续。包队长过分痛斥自己,发出的领夯声嘶哑苦涩。我踩了他一脚,让他退下去休息一会儿,我接上他喊号:

  “人之初!”“嗨呀!”

  “性本善!”“嗨呀!”……

  号子声在工地旷野上飞扬。

  “喊的号子有特色……”

  “他是个儒家门徒……”

  观礼台上一片赞颂声。二号领导贴近一号领导说:“他是个有文化的工人……”

  旧社会里过来的人都是大老粗,饭吃不饱更无钱上学,江北来的工人中只有少数几个上过学,其他都没有进过学校门。文化对于建设新上海来说显得多么重要,特别要一支有文化的工人队伍,我幸运被工地领导列入第一批培训人员,将送上海市干部培训班学习。我领喊的打夯声掌声阵阵,观看人喝彩,拉夯人情景激奋,“嗨呀”声震天。

  这天夜里包队长没有进工舍,原来叠好的被子仍方方正正地放在铺上,包队长突然失踪,我很不安。过半夜零点他才回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得像弥勒佛脸。你受人欺侮了?我问他。他摇摇头说:“我的魂太脏了,我要换魂!”我问他换什么魂?他不说。后来我从别人那里得到消息,别人看见他在庙里自责,他跪拜在菩萨前:“我是人,却魂似一条狗,多少次发誓,本性难移,又上红灯屋误了大事……我是个小人,身上不干净,怕染污了你圣体,我在你面前行罚……”包队长用双手扇自己的耳光,和尚听见噼噼啪啪的揍脸声赶过来劝阻,可包队长已给自己扇打了百下个巴掌。我听了,痛心得掉泪:包队长,白天你打夯时痛责自己不够吗,还不原谅自己,何苦这样自责肉体?

  工地领导对包队长领喊的自责号子,谴责是放毒、不知廉耻,但他们内心仍是宠爱他的。

包队长在陈记营造公司打了二十年的工,在上海建造过无数高楼大厦,他在民国政府时代就被评上优秀施工手,在上海滩上是小有名气的建筑手。他的夫人背弃了他后,他迷上了红灯屋。华东公司聘他后任命他做工地副主任,因跑南京路红灯屋被降职,安排他在灌注水泥大队。他工作负责,埋头实干,水泥灌注大队是公司里王牌施工队,工纪严明,他说管好工人先管好自己。他是从旧社会里过来的人,难免染上上海滩的旧习气,他会赌钱,赢过钱,轧过女人,出入青红帮,解放后在上海政府的教育下改过自新,唯独没有改掉上南京路红灯屋,他受损不小,打工挣来的钱都被红灯屋女人挖空。他恨自己旧习难改,每当犯规后,他就自责犯了错不罚,是对己宽对人严,有失公平。他所管理的灌注水泥大队可说是个很有责任的大队,对灌注混凝土要负责,保百年工程质量。对工人负责,保障他们工作的安全。

赌博是上海滩的一大恶瘤,腐败的民国上海到处是赌博场,有人赌赢了上南京路红灯街逍遥作乐,赌输了去抢劫绑票勒财。上海解放了,政府取缔了赌场,一改前非,是形式上取缔,并没有治根,赌场由明处转暗,深巷远郊暗角就成了赌人聚集的场所。建筑工人受害很深,他们白天干着压坍背的重活,晚上去赌钱。他们没有足够的休眠时间,常常有人在高空施工中掉下,不是断胳膊少腿就是摔死。更可怕的是社会环境不安宁,公开抢夺绑票的少了,但盗窃多了,输光了钱的人乘夜入民宅。职业窃贼抢工地仓库,钢材水泥木板就成了他们赌本的摇钱树。治安管理成了新上海公安最头痛的要事。

包队长职内的灌注工大队事故率最低,他多次受政府的表扬,获得华东工程公司模范安全施工大队称号。包队长对赌博管得很严,谁去赌钱就被招谈话,三次不改被辞退丢工作饭碗。

  包队长工作不辞劳苦,白天和工人们一起劳动,夜间抽身去各处赌地查赌,他去我都陪伴他。

  浦江是上海的母亲河,上海市楼沿江而筑。浦西是繁华的都市,六十年代的浦东是上海的郊野,浦东大道东边是一片无际的蔬菜旷野,老式的庄野被高大的古木笼罩,有众多的古墓屏,这是上海有钱有势的富人墓地,追逆历史已有千年之多,是盗墓贼的天堂,很多墓被洗劫一空。日中爆发战争,日机轰炸时,市民把它当作防空洞以躲避轰炸和机枪扫射。上海城禁赌后,赌徒们化整为零外移,这些地下建筑墓群就成了许多小赌场。包队长在上海很吃得开,有次陈记营造公司的财务官被绑票,绑匪为防范财务官逃跑,把他下身裤子脱光,关在一几十平方的古墓中。包队长寻遍了半个浦东古墓群,终于发现财务官就被藏在墓窟中,他靠青帮兄弟的帮助救出了财务官。我姐夫的三姨夫陈老板说:“陆作林和包队长是我的左右手……”

  包队长管教职工严厉分明,第八工程处的南工地人对他敬而有畏,说他是南工地的第三把手。其实他不是坐办公室的官,是个劳动的施工带班作业队长。包队长探赌,他要查清自己大队里是否有人赌钱,总是在天黑,他先查宿舍,对空铺记下名字,查看请假申请后有的放矢。他原是赌人,浪子回头金不换,再高明的赌鬼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有一个姓沈的赌鬼,为避过包队长的查房,他用反探计先假睡,等包队长查房后前脚走,他就在后边跟,看到包队长睡了,他才去赌。包队长是个有经验的人,他合了合眼,响了半个来小时的呼噜声,就像充电电瓶里加满了电。他常这样,一夜几次醒来查看,看见职工被子掉了帮他盖上,以防受寒患感冒。

  这夜小沈要上赌场去,包队长心里已有数。他是没有脱衣睡的,是临时休息。包队长走我忙下铺紧跟。

  “谁?”包队长发觉了我。他为了不惊动周围人,压低声音说,“天亮要开早班,你回去睡觉。”

  “你的速睡法我也学会了……”我说。

  速睡法是包队长创造的。充电器功率大,充电时间短。一个人睡眠好不仅是时间,重要的还是睡的质量。他说:“我一合眼什么都不想,万事丢开,你看到我上了铺就呼呼打鼾声,这是炼出来的……”

其实说已学会了速睡法还是挂在嘴上,为的是陪伴他。包队长探赌,深入到大大小小赌场,他以赌人身份进入的,他只是在赌场里走走看看,再不押钱看牌。这引起赌主的不安:他常来不赌干什么?后来发现第八工程处南工地上赌场的人少了,有个赌主说是包某断了他们的财路,要收拾他。我很担心赌主会对他报复,但他不顾安危仍去赌窝。我敬佩他将自己安危丢脑后。他的换魂成功了,工地上掀起了一股学习包队长的风,包队长在一片赞扬声中谦虚地挥挥手说:

“我不是英模!”

  高庙街市依浦江而建,街道狭窄无序,都是低矮的一二层高的砖瓦房,外街套内街,街内小巷纵横,乱七八糟。一条蜿蜒曲折的巷道深处,有栋小瓦屋门紧闭着,门口站着戴鸭舌帽的男子。包队长和他打了招呼后进了屋门,屋内挂着一只白炽四十瓦电灯,灯下围着一簇人忙着押庄,一张不大的木板桌上押满了钱。穿长袍的女人发牌,她是庄家,两边站着二个赌佣。开始亮牌,庄家翻开牌A红桃加K黑桃。屋里一阵无奈的骚动,他们押的钱被庄家通吃。

  包队长目视着赌佣把一叠叠钱往庄家钱位上搬。这天正是月底发工资,多少人又是一个月白干。包队长吐了一口气走出了赌屋,他没有发现那个姓沈的赌鬼,便又来到浦东龙道的乡野,古墓群散落在漆黑的郊野中。包队长对古墓赌场很熟悉了解,他曾玩过押廿一点。他摸着黑在古墓群里穿来绕去,最后来到了一杂草丛生又蓬乱的墓穴前。突然,一守墓人喝道:

  “止步!”

  一道手电光扫过我和包队长。

  “呶,OK!”包队长用赌语回答。

  我跟在包队长后面进了墓门。

  赌墓有五个墓室,中间是主室,主室两边是四个室,是一个一夫四妻的无名墓,宋代建筑,这是上海郊外最大的地下赌场。包队长拿10元钱兑取赌币后才准进入。我想包队长你的手发痒了?但我没有说出口。包队长没有被诱惑,他说不花买路钱是进不了赌室的,进鬼穴必须先做鬼。古墓中的五个墓室挤满了人,有押廿一点的,有发五只牌玩赊蟹的。包队长没有发现姓沈的上海人,他把赌币重新换兑人民币后离开古墓。

包队长又去了几个赌场都没有寻找到沈赌鬼,他调转身去南京路,上了红灯屋旁一家市民在住房地下室开的赌场,这家赌场有特点,常在深夜街商息市后进入聚赌。赌徒赢了钱就上红灯屋玩小姐。包队长路过红灯屋没进去,以前和他玩过的小姐发现他,把他抱住,拉他进房间。他骗小姐说:“我没有钱,穷得像个瘪三,你还喜欢我?”包队长用手抚摸着小姐,他虽拒绝进房但仍柔情绵绵。他已很久不上红灯屋了,性欲压得他无可奈何,痛苦在他脸上流淌,他极力克制要挣脱小姐的挽留,他重复说:

“我真的没有钱。”

  小姐手伸进包队长的袋里,空空的衣袋分文没有。小姐松开了紧抱住包队长身子的手臂,使了个白眼:“下次莫来骚扰。”

  “是你骚扰包队长……”我听得很不耐烦。

  地下赌室摆着四张方木桌,赌徒们都是围桌而站的,发牌的庄家倚桌而坐,穿黑衣的高个子保镖押台,为庄家管钱的赌佣忙着收下输者的钱。沈赌鬼没有押赌的手插入空裤袋里,他的钱一开赌就被庄家吃光掉。他一看见包队长,很害怕被他炒鱿鱼,偷偷地溜走了。

  “他赌性难改……”包队长气愤地说。

  沈赌鬼赌技很差,十赌九输。包队长多次劝说,沈赌鬼用刀剁去食指以示悔改,但赌欲高仍难于做到绝赌。包队长对他改邪归正已丧失信心,要把他辞退掉。我说:“辞了他让他在社会上流浪谁管他?”

  夜里赌钱,白天劳动,有的工地工伤事故频发,这种担心让包队长最感头痛,留用和辞退两难,包队长犹豫了。我说:“我去找姓沈的谈心……”

  姓沈的就住在北京路苏州河岸边贫民窟里。老母亲已60岁,拾拉圾度日,最近病倒在床,姓沈的发到工资经常上赌场输了,无钱为母治病,连肚子也填不饱,老母亲饿得骨瘦如柴。我拿10元钱给老人治病,还为她买生活用品。姓沈的很感激,但又很羞涩,不想接受我送给他母亲的养病钱,他要还给我。我说:“你眼前有困难,这钱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有了钱还我也不迟……”

  “我一定要还给你的……”他激动得哭了。

  干部培训班开学,我被工程处送去学习。学校科目很多,很合我胃口,我贪得无厌,参加了几门学科,除睡眠五六个小时外全部倾注在学习上,星期天也不放松。

  又到领工资时,姓沈的对会计说,扣发10元钱请会计转还给我。他上赌场比以前少了,偶有赌友拉他去,他也不做大赌。包队长对他很包容,说:“姓沈的改掉不少。”

  南工地没发生过重大工伤事故,北工地屡屡出事,工程处在南工地开了安全现场会议,包队长的灌注大队得到工程处安全模范大队称号,北工地领回一面黑旗。但南工地的材料科保卫工作做得不好,会上被工程处点名批评。

  材料科是南工地的大科,科管人员30人,分工程股、木材股、金属股、水泥石料股等。庞大的库地沿高庙河而建,河宽水深,每个仓库都建卸货码头,驶来的拖轮停在码头,工人们忙碌的搬运钢筋木料等。白天拖轮卸完货离开,夜里驶来的木帆靠码头过夜,却偷偷的将我方的木板钢筋等装上船,在天亮前驶出浦江,运到集散地卖货分赃。

  木帆盗窃国家的建设物资,材料科长知道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当作一回事。他50多岁,是从旧上海里混过来的人,曾做过民国政府建设局材料科的办事官,也暗助过共产党为解放上海立过功。他是三K人物,和上海滩的黑道称兄道弟。他圆滑世故,看风使舵,在华东公司里很吃得开。

  我从培训学校结业回来,工程处提我任副科长,协助他工作。我和他同办公室工作,两张办公桌拼摆在一起,我坐在他对面。他将许多事都甩给我做,我成了科里的忙人,白天干不完的事晚上还加班,他建议财务主管给我加班费。

  工作没有经验,不熟悉业务,处理问题犹豫不决没有主意,问题成堆,一天的活要两天干完。讲公平话应减工资,加班费我们不能要,我把发给我的钱退回到财务科。科长对我不收加班费,心存不快。他说:“小黄不识人……

  科长用金钱来关心,我没有谢他情。俩人面对面坐着办公,他对我冷冰冰的。不收加班费,我知道伤了他的心,但我为了熟悉科里的业务,还是向他问这问那。

  我刻苦好学,对科里的业务开始熟练起来,由打工外行逐渐变成材料内行,改变了我办事的效力,原来要干十多个小时的工作,现在只要五六个小时就够了,晚上不加班了,科里各股的工作也有了改进,材料科更有了新起色。科长改变了对我的看法,说:“小黄是我的好助手。”

科长外出办事,要我同去,我这副科长就成了他的贴身秘书。材料科负责工地的建材,材料质量是关系到建筑工程的百年大计。材料都是生产商供货的,材料科对采购谁家材料有生杀权。厂家为了讨好科长,常常邀请。小厂看白眼,科长是不会理睬的。大厂看笑脸,只要看见脸上挂笑,那算是好运上门。

科长带着我去参加各种庆祝大会。当时的上海政府打腐败很严厉,吃皇粮的人不分政企,只要脱产坐办公室的人,都是国家工作人员,构成贪污腐化都要查处,重者杀头。政纪严明,清官多,腐官少。但明腐少,暗腐盛行。政府规定四菜一汤,腐官们在四菜一汤的规定下,大肆挥霍钱财,大吃珍稀佳菜。科长和我参加上海一家钢铁厂厂庆,我们吃上燕窝、鱼翅、熊掌等名菜,都是用大盆盛装,四盆一汤,占去了大园桌三分之二的空间,茅台酒是普通的了,洋酒是当家。科长要我代表他向钢厂老总敬酒,又向大家频频举杯,一桌喝了4瓶茅台酒,6瓶洋酒。科长要试我酒量,又是一大杯,我感到身子在摇晃,我倒下了,我喝得酩酊大醉,厂车把我送协和医院抢救。我免于一死,很愤怒,发誓下次再不碰杯了。科长鼓气地说:“好菜酒不用你挖袋底,不吃白不吃……”他说收受财物玩女人受党纪国法查处,口头享受进了喉咙什么都查不到。他对我这次醉酒伤身也很惋惜,说:“你是个刚当官的,官场就是吃,要当官,炼好喝酒是基本功。”

  当官为人民,这是毛主席说的话,我惊得不敢相信科长说出如此的腐话。

吃进肚子里的腐败,是看不见难于定罪的腐败,大官小官都照吃不误,科里股里都在吃,只要四菜一汤,都是堂堂皇皇吃,是一种流行风尚。我被调到材料科后,请吃的单位多,股长以上的官有六七个,供应的厂商有千家之多,都是提前约邀,几乎天天在酒楼里碰杯。科长自己参宴还派出代表,他的夫人常被厂车接去赴宴,请宴的人太多,还派出自己的子女代宴。

有一次供应商开来厂车停在材料科前,弄得科长无法脱身,只好请他家佣去参宴,一半宴请,一半去工作,不到半夜三更回不了家。

科长说:“材料科是最吃苦的部门。”

工人说:“材料官是吃官,个个胖得肥头大耳,脸上油光闪亮。”

我听了心头不安。我上磅一秤,体重多长了十斤。这十斤肉,是供应商买单的,供应商花的支出会加在材料成本上的,最终是国家买单,用国家的钱自己和贪污犯一样,是一种变了形式的犯罪。我每参宴吃进嘴里是香喷喷甜滋滋的,可心里是酸麻麻的难受。科长安慰我说:“四菜一汤是上级规定……”他还说,上级没有规定可吃什么不可食什么,只要不超出四盆一罐是合法的。

  在材料科工作要把好进货质量关,还要把材料用到工程上。材料科在应付业务宴请上花去不少时间,份内的工作管不好,仓库混乱,管理无章,被偷严重。上次开现场会,材料科被点名后科长压力不小。我在科里做了不少工作,制订新的仓库管理制度,要打击盗抢……夜间码头不准靠船,仓库保安砍断了木帆缆绳。科长不安,批评我说:“木帆船是碰不得的。”科长说他亲眼见过上海滩黑道间的械斗,砍头只当风落帽,你碰他们,自寻麻烦。他说工程处保安部对处理木帆船很谨慎,不敢捅蜂窝。他说:“你出来当英雄?”

  我心里不服,阳不压阴,鬼比人凶。科长是领导,我有怨气只好往肚里咽。

砍木帆船缆绳掀起阵阵风波,有人叫好有人忧。包队长知道了,来到材料科找我:“这是一艘有组织的盗窃船!”

  我把当时这事的经过告诉了他。半夜,来了一条渔船又靠在码头上,我向大帆船劝说离开。船人怒气冲冲地喝道:

  “你不觉得?老子是当地虎……”

  “这是仓库码头,不准泊船。”我坚持要他们离开。

  船上向我投石块,一颗核桃大的石子飞上我脑门,血从额上往下流,幸好只是擦破皮。一个下夜班木工见此相帮,用斧头砍掉了套在码头椿上的缆绳。当时黄浦江涨潮,水流滚滚,渔船壮汉想扑上码头但未成,急流把渔船冲走了。壮汉站在船板上叫嚣:

  “老子认识你,会和你算账的,等着瞧吧!”

政府重拳出击整顿治安,运动一过,上海滩上的陈渣又泛起,这批渔民打扮的人,实质是团伙偷盗抢劫犯,是黑道操纵的。包队长气得直骂道:

“保安部吃干饭!但你只鸟麻雀是踏不穿瓦的……”

包队长刚回到宿舍就吐血,咯了二大碗,工地开来卡车把他送医院。第一人民医院是上海最好的医院,包队长进了X室,发现他的右肺坏死,左肺模糊。医生说可能和他职业有关,他和洋灰水泥打交道打了二十多年了,他被送进重病号房间。每当下班,我上渡轮转乘十六路有轨电车,到了外白渡桥站下车,到上海第一人民医院,院内人流如织。

包队长躺在病床上,喘着气,可见他的病情很严重,我悲伤不安。

  好几天没有去仓库码头了,砍缆绳的事不断发酵升级,这艘渔船夜里占领了码头,白天几十条集合在港里,工地的运输船被阻在码头西边的河港入口处。

工程用材告急,保安部很被动,出面和黑道团伙谈判。黑道很嚣张,要追究砍缆绳木工,并提出巨额精神和损失赔偿。科长很怕事态扩大,要我回避:“你不要去码头。”

  保安部软弱息事,谈判让步太多,遭到工人们的抗议。工程处领导对保安部做法不满,否决了巨额赔偿费,谈判破立。黑道搞挑衅,又调几十条渔船,高庙河里停满了船,堵得水泄不通。华东公司调集工程警,并报告当地派出所,动用水上巡逻艇,驱赶闹事船群,拘捕三个头目。

  高庙港恢复了往日的繁忙,有序地把一船船工程用材搬进仓库后,分发到工地。保安部派来三个保安,三班轮流站岗巡逻。回避了好几天未到码头的我,陪同科长检查码头各个仓库,我这才算开始履行我副科长的职责权力。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风呼呼地作响,河边的柳枝互相啪打,断枝落满墓地,河里波涛滚滚,码头上靠着三条木帆,其中一条船舱里堆着盘圆钢筋,我一眼就看破,这是从钢材露天库场上偷的,还有二条都装满了盘圆铁丝,但船上没人,船人到哪里去了?

我问值班保安,靠码头的船为何不驱赶?保安说:“我上班时就看见了,船上没有人,和谁说?”

  “舱里的铁丝、钢筋盘圆你知道吗?”

  “不知道。”保安又说,“是送货的运输船吧?”

  工地用钢筋,都是本市钢厂用卡车运货的。我没有点破他,我怀疑他是黑道打入保安部的渣子。

这天夜里雨大风大,我打的油布伞早已被刮上天了,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我冷得发抖,急向派出所报警。警车开来,警灯照亮码头,众盗徒暴露在照魔灯下,还没有跨上船,被一网打尽。

黑道连连受挫,狗急跳墙,仍不罢休。工程处给我发了一套警服,配备了防身武器,任命我兼任保安部治安科副科长,统管南工地治安保卫。我一身两职,穿着笔挺的警服,腰挂手枪,身后跟着警兵,穿梭在仓库码头之间。高庙河里的渔木帆不敢靠码头,航道没再受堵过,运料船来来去去,世外桃园般的安静。我被工程处评为双料先进工作者,出席了市先进工作者大会。

第11章地球有情娃不死

  包队长坏死的右肺发肿,医院发出二次病危通知。包队长是上海人,父母辞世后他一个人孤独生活,我是他唯一亲近的人。我看着医院送来的病危通知书,手不停地发抖。我向南工地主任请假,换上包队长送给我的一套西服。这是包队长最爱的一套。我穿上后急忙赶医院,科长为我调配一辆卡车送我。卡车行驶在夜雾的马路上,到医院大门口停下,围上来一群人叫唤:“车上的强盗揪住他……”

  我不知他们是什么人,认错人了吧?我忙喊:

  “我不是强盗……”

  他们把我架走了,说把我送公安局。上医院的人只环视了一眼。架走我的是三个身高一米八多的中年人,我个小,被架空的两脚离着地。他们向海宁路方向公安分局奔去,忽地调过头来向苏州河跑,被架上一只木帆,把我按进舱里。

  黄浦江被夜雾笼罩,进出港的水轮不时地鸣响气笛。我的两眼已被蒙住,嘴里被塞着毛巾。木帆摇橹前进,驶入沪东船舶修造厂旁的旧船群里,把我架到国民党逃跑时一被炸坏的旧炮舰上。船舱里爬出二个人,我被压倒在甲板上,把我双手反缚,背上五十多斤重的石块,我知道要做浦江水鬼了。我不哭不求,说:

  “请解开遮眼巾,让我看一眼浦江夜景,是我最后一次了……”

  他们答应了解下遮眼巾。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美女人站在我面前,是那样熟悉。女人的眼睛瞅住我不放,她说:

“我见过你……”

  “我也见过你……”我说。

  女人沉默了。当年铁工厂女老板带我上按摩院,她是妓院里的按摩女,她为我按摩时要脱光我的衣服,想把我的身体暴露在她的面前,我怕羞,感到不好意思,便付了费就离开了,现今她是处决我的司令官。

  “松绑!”她命令着手下的两位男人说。

  男人莫明其妙,向我瞪了一眼,对女人说:

  “他是高庙南工地的保安,是你下令捉他的……”

  女人向手下人闪了闪眼色:“松绑!”

  我自由了,但是司令刀下留人是有条件的,她说:“要么做朋友,要么做刀下鬼。加入我们的组织,你照常做官。答应这个条件,当即放人。”

  我说:“让我考虑……”

  两个男人对我持敌意的态度,说多少弟兄被害,关在杨树浦的高墙里,他是为共产党卖力的死硬分子,让他下水见龙王去吧。可司令已经发话了,他们只能尊令。他们监视我很严,连小便撒尿也盯着不放。

  连着风雨夜,受冷患上感冒,咳得很厉害,闹得女司令他们睡不好,她们都调了房间搬到炮舰下层卧舱睡了。逃生机会已来到,可我虚汗满头,暴发高烧,头晕得不能起立,我恨天不救我,只有死路一条做水下鬼。我在绝望,等待死亡什么时候来临。

  夜晚是我最恐惧的时刻,我随时被丢入浦江中。我看着滚滚北去的江水,发现苏州河口驶来一条小渔帆,向炮舰靠上,在密密船火灯光映照下,划桨人是姓沈的赌鬼,他熟悉地爬上了炮舰。他看到我躺在舱铺上吃力地喘着气。他知道我病了,背着我上了小木帆——是劫架我的同一条船。

  黑司令他们深睡着,呼噜声响个不断,我幸运地被姓沈的救离了舰船。我昏迷不省,我在医院病房里醒来时,姓沈的不见了。隔房病房里的包队长,也不省人事昏睡着。

  我得救了,工程处领导来看我,医生说我右肺有核桃大两个空洞,是重度肺结核。

  肺病称痨病,死亡率很高,万家乐园里流行过,邻居家的兄弟姐妹四人,两人死于痨病。他家经济条件虽然很富,但兄弟两人患病五年,最后还是没能救活。村民很恐慌,患过肺病的人,嘴里吐出的痰都是细菌,细菌随空气传播会传给健康人。姓陆的弟兄死了,那时还没火化,挖地坑深埋。杨荡主患肺病,吸婴血,百多个婴儿丧命,花万两白银还是没救治了他的病,丧命鸣呼哀哉,痨病能活着的少得可怜,像我同时代的患病童友都死了。

  我很悲痛,肺病是第二癌症。

  医生天天为我量体温,注射链霉素,吃异烟井片。高烧退了,体温仍有些偏高,我感觉身子不那么摇摇晃晃了,能下床在病房里走走。我要求护士长为我调病房,我说:

  “包队长没有亲人,我是他唯一的病友,是“后天”的亲人……”

  医院同意了我和包队长住在一起。

  包队长的痨病和我一个类型。解放前的上海是殖民地,帝国列强抢夺上海,分割成许多租界,繁华地段都被英法日等侵占,有毒工厂布满上海,上海城黑雾腾飞,毒气袭人,穿过市区的浦江,日夜黑水滚滚。上海解放了,国家开始治理,但污染严重,少则五年或更长时间才能完全好转。刚解放的上海市民摆脱不了帝国留下的污染毒害,患痨病不用说了,许多后来上海的人也排着队上医院治痨病。包队长是突发进院的,他的右肺水肿了,左肺是他活着的呼吸器,但也开始水肿了,他吃力地吸进呼出。包队长已经作死亡的后事了,他说:“我死了你把我送龙华火葬场,骨灰埋在我父母的身边。”

  包队长的父亲尸体偷埋在龙华火葬场南边的菜园地里,路人经过只见绿色的蔬菜,看不到坟。清明包队长去扫墓,我跟他一起去的。包队长一生光棍,像一颗从天空中飘落地球的尘埃,让他在地球留个影吧!

  医院大门前有一家文具店,我买了画笔和墨。

  包队长的形象已经被病魔折磨得走了样。他和我相处了三年,我看到他忙碌工作,看到他快乐又严谨。我要把他画好,我勾画了他的轮廓,涂涂改改,终于画成了。

  包队长看了画作,兴奋得坐了起来:“画得真好!”他满意地笑了。

  翌日,包队长辞世了,追悼会就在南工地,我画的栩栩如生的包队长遗象挂在灵堂中央。我要去参加他的追悼会,医生说我的病情没有稳定不让去,我只能在病房掉泪。包队长上天了,我一人独占病房,因为肺病是传染的。我身体很虚弱,注射链霉素后不再吐血了,二十四小时看守病床,寂寞是很难过的,度日如年。

  当当当!一辆救护车开进医院部,担架上躺着一位比我大十来岁的男子,抬进病房和我同住,多了一位伴友,多了一分快乐,但病友是一个重病号,病折磨得他骨瘦如柴,站起来要人托抚。他姓姚,同济大学工程系毕业分配到上海市建一公司的,任材料部长。他说:“我患的是职业病,是吃出来的病……”

  市建一公司是大公司,有几万人,下边有分公司,工地遍布上海。姚部长管辖的材料部比我管理的南工地大得多,工程供应商有千家之多。供应商能请到姚部长,需要事先预约,因为邀请的单位太多了。姚部长材料部的大小头目几十人应付不了众多约请,但在材料供应商的苦苦约求下,总要给他们一点面子。部长一去就是一顿饱宴,美酒佳肴灌满一肚子,他的胃就成一只盛酒瓶了,他天天饱饮,久而久之身体崩溃了。姚部长被送进放射室透视,发现胃粘膜已被酒熔化,胃底有渗血往外流。医生全力救治没抢回他的生命,我看着他被送进了太平间。

  姚部长的离去,我万分恐慌。这天痨病死亡人数急升,太平间里堆满了尸体。

  上海的早晨,十六铺钟楼“当……当……”响了八下。协和医院新的一天开始了。护士已在病房门前立队,迎接查房医生的到来。查房是医生上病房会诊开处方,我是重病号配用药多,口服和注射液盛了一盘子。理疗是护士的职责,护士忙碌起来。链霉素分四次注射(国外用盐水),两小时一次,都是肌肉注射,副作用大,扎过针后淤血形成核块,痛得要命。扎针叫“打屁股”,后来变成护士代名词,看见护士叫“打屁股的”,可见人们对肌肉注射极其恐怖。

  天天重量注射,淤血堆叠,我的屁股肉由小核块连成板块。五十多岁的护士妈妈用温开水浸湿毛巾,一天到晚忙着热敷,把精力都花在我身上了,惭愧使我难过。她说:“这是我的职责……”昼不休息,夜不停手,她有忧虑,肺坏出二个空洞,屁股肌肉扎得像坏死了,杀结核菌的链霉素再往什么地方扎?

  姚部长的尸体第二天上午用大卡车运走,我跑出病房,站在大门口目送他离院。回到病房后,我给养父母、姐姐董兰英、弟弟仁祥写信,当天下午寄往海门。

协和医院是上海顶级医院,地处苏州河北堤岸畔。市最繁华的南京路,和协和一河相隔。协和医院是处在闹市区的名医院,来治病求医的人流涌动,急救车进进出出,没有昼夜之分。我住的病房南边,苏州河里往返的拖轮不停地鸣笛催船让道,这些船都是内地省运送货物的船队,它们通过万里长江把长江上游城市的货物送到上海,又把上海的工业品运往内地各省。我江海大平原船队经通杨、通吕运河入江,直达上海十六铺码头。

苏州河是上海的内河,连通京杭,是木机船和机帆船队的水道,海门来沪的低吨位货船都进苏州河卸货,码头就设在协和医院前的苏州河岸堤上,客轮来来往往,一船卸货未离一船又排队等上。机帆船是解放后改装的,把百吨位木船装上机器,顺风扬帆,逆风时烧柴油,开驱动螺旋浆而行。这种改装机帆船不靠天吃饭能按时到达,改变逆风停航,迎来大商机。码头上人山人海,上船下船,载满就航,到达就卸。我的病房楼临河而立,躺在病床上,透窗南望,尽收眼中。日落,太阳消失在西边的群楼中,夜幕笼罩着蜿蜒曲折的苏州河,船灯齐亮,苏州河成了一条灯海长龙。

  此时,码头是卸客高峰,我看见一个身材巍峨的穿土制服装的光头和尚,他像我养父。养父出生在崇明,现在的崇明是上海市的一个市属县城。养父年轻时是挖鲜贝专家,为让上海市民吃到活贝,他背着百斤箩,天天来往于崇明和上海之间,他算不上上海人,却也是个上海通。养父下了船,凭着他熟悉的记忆来到协和医院。那时是五帆船老板把他送进协和医院的,养父只待了十来小时就离开。我现住的病房也是当年抢救他的急诊病房,他没有问人,直进了我病室。

  养父的到来出乎我意料。“爸爸……”我快乐得忙从病床上翻起,护士妈妈忙下令阻止:“不可!肺洞再出血后果不堪设想……”

  抱住养父,一股亲情暖流涌进心底,情浓千丈,我高兴得又叫了他一声“爸爸!”

  养父坐在病床旁的小方椅上,不停地看着我,忧愁挂在脸上,他有不能说出口的话压住在心底。我也打视养父,芦海生活已远去,往日的记忆还犹深,娃子坐在绳袋里,两只小手搂住养父的膝子,这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如今父子在一起,水火两重天,我快乐得发烧,他冷得不住地发抖。养父扶我躺下时,我抱住养父脖子,我的手臂瘦得已是骨头上包着一层皮,大概是对养父太亲切了,搂得紧紧的。养父感到的是我像一个只心在跳动的干尸,他担心娃子不会活得太长时间,他伤心的泪水从心底流出,慢慢浸湿了眼角,眼睛被泡红了。

  “爸爸,你哭了……”

  “没有呀……”养父忙用手刷干泪水,否认说。养父是老实人,很后悔说他,他脸上的笑是装出来的。我寄出的信五天才收到,他阅后悲伤绝望,母亲哭得几天饭未进肚,姐姐哭红了眼,弟弟哭哑了喉咙。天难难挡,二十世纪“肺”字都活不过年。养父来上海,养母突然抱住养父说:“娃子不是我家生,他是我奶汁喂大,他回不了家,他上天前我要见他一眼。”养母哭着要跟养父一起来上海,养父扶起她,但她站不起来,姐姐弟弟抱着养母上了床,她几次休克。养父要姐姐弟弟陪伴养母,他孤身一人赴上海。伤痛和绝望折磨着他,要不是他有强健身体,否则和养母一样垮倒了。他为了我快乐,让娃子多活几天,假装无事似的,他没有别的选择。

  患肺病人,我天天看见收尸工用白布包着死者尸体送进太平间。我把姚部长和包队长上天的事告诉了养父。

  “我”脑后丢,无“我”歌天天唱。生死是一对矛盾,有生就有死。台湾星云大师说:“要放下”。脑中无“我”忘记了痨病折磨,心态好了,蹦蹦跳跳,说说笑笑,病房胜似闲庭。我不像死痨病人,养父是没有预料到的。养父复眼看看我,但没有改变他的焦虑不安。重病号是不可离开病房的,只有用餐时可以出院门。

城隍庙距协和不远,徒步十几分钟就到,是市中心的神院。养父见到坐在殿上的城隍,跪下求拜。城隍不语,抛出一支签,是上上签。养父是不信神论者,对“死”病仍有余悸,但养父不会让我犯“死”病离开他,他用抽上的签宣传说,肺咯血是咳嗽震裂所致。他不承认“死”病是他的主观愿望,与事实有矛盾的。

日历又掀开新的一页,送走夕阳,又迎来朝阳,这是地球自转了二十四小时。它是太空中一颗最美的星球,碧蓝的大海,绿草茵茵的大地,山秀林翠,谁都想在地球上多待一段时间。但生命长短是人的基因决定的,有朝生暮死,有百岁千年,是基因密码设制好的,自己无法改变,人可把有限生命用好用足。光阴似箭,早点结束这场用时间为代价的父子间辩争,不像以往含含糊糊讨论“死”病。

我用肯定的口气说:“我患的是真痨病。”

我把X光透视结果给他看,X光片上:右肺两个小鸡蛋大的空洞,验血报告说空洞是结核菌吞噬所致。

养父失声痛哭,伤心得泣不成声。我知道他为我难过,我不想劝止,说:“爸爸你哭吧,娃子要为爸爸白头送老,可娃子做不到了,天难是挡不住的,你让娃子先走吧!”

  喧闹的协和,沉静的病房,泪水在流淌……

养父几天没有上街头排挡用餐了,来时他胖胖的,现在面颊多了皱纹,他已多日未出房外,没有晒过太阳,肤色没变白相反变黑,苍老了许多。他不吃饭推说胃口不好,这使我很不安。人是铁,饭是钢,好车离不开好油,“爸爸,我想去大排挡吃一顿海鲜。”

养父脸上露出惊讶的笑容:“我陪你去。”

  养父抚着我走出协和,沿二白渡桥,到了南京东路。

  “爸爸你是上海通,未曾进过高级饭店,今天我们开个洋荤吧。”

  饭店楼高十多层,是中国人开的,白脸高鼻子的人进进出出。我在南工地材料科时,供材的业务单位在这里招待过我们,今天是我第二次进饭店,是用我自己薪金付款。父子情浓于血,我花钱宴请养父,这是一次送别礼。我选一豪华包间,服务员看着跟在我后面的养父,他衣帽不正被拦截。此时,门口进入五六个西装革履的官人,与我俩迎面相碰。

  “小董你已出院了?”跑在前头的中年官惊讶地打视着我。他是华东工程公司第八工程处处长,开表彰大会时,处长曾为我挂红花。

  养父他不愿上豪华饭店,服务员又阻止他,正合他的心意。他脑额上留下的香洞引起处长的注意:“他是你爸?”处长问得我不知所措,目瞪口呆。我点点头:“是!”

  处长原来认得养父,还知他是我爸爸,我百思不解。处长重新打量了一下养父说,这是一九三三年的事,台风刮断了五帆船的帆杆,是养父把五帆船从日本海返航到了上海。途中,养父意外被毒蛇袭咬,急需送协和抢救。处长他是五帆船老板的儿子,当时不足十岁,他同车送养父奔医院。因养父出家当过和尚,头顶上的香洞至今还在处长的脑海中记着,处长叫养父“和尚伯伯”。

  “和尚伯伯,我为你涂蛇药你还记得吗?你的腿肿得像粗大的树干,伤口不停地流血。”处长是个热情健谈又风趣的人。今天第八工程处党组书记调任华东建筑公司副书记,处长和他最知交,是处长为书记的私人欢送会。养父进入遭服务员阻拦,处长见状说:“他是黄大法师。”养父这才能进得包间,处长将他安排在自己身边就坐,点菜不多,有贵有便宜的,很实惠。养父参宴没有本意,他和工程处书记一不认识,二无交往过,不过是搭便享受,他感到很不自在。处长举杯互相敬酒,一番套话后,聊起家常,谈今论昔,大事小事家事友事,无一不谈。处长在酒精作用下话变多了,把养父遭蛇害、五帆船遇台风受难和船长牺牲,船浮到日本海的往事,通通都说了一遍。处长说:“和尚叔叔没有撑过五帆船,他是二帆小渔船老大,他腿肿得如粗树干,他三天三夜没合过眼,把断了帆的五帆船驶回了上海。”

  “和尚叔叔真英雄!”喝酒人举杯赞颂。养父并不是爱听说好的,处长的介绍为他解了围,当初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在了。兴浓于酒,他也开始频频举杯致谢,并祝贺他们工作顺利。欢送会三个小时。处长的官友,上海滩上的美味佳肴都吃过,处长吃菜不过像点水蜻蜓,吃的不多。他知道养父是村户佃人,把菜不停地往养父盘放,这天养父吃了好多的菜,我喜,养父不是胃口不好,是为我急得不想吃饭。我看着养父把盘中菜一口接一口的吞下,我很开心,加油!再加油!我为养父喝彩助兴,他像是辆大马力的车,加得油箱满满的。

  养父参加欢送会后,饭量有增,天天上排挡用餐,但他仍愁云满脸。我不放弃把养父从愁海中拉上岸,可拿不出好办法,我发呆地看着窗外。

  协和医院大门口人流滚滚,病房已满,新病号把病房走道挤满了。医工推着病车,把吐血不停的肺痨重病号加入到我的房。此人是青年学生,刚从X光室透视出来,发现半个肺坏死,院部调专家会诊抢救,接二连三地打针注射。那时医疗技术低,很少吊盐水注射,半夜青年呼吸停止,我和养父一夜未合眼,目送着青年病号被送入太平间,地球上又少了一个人。

  养父求天:“你该出手相助啊……”

  病房窗外的夜空飞过一颗流星,逝光一闪而过,他无耐地叹了一口气。

入秋,长江下游暴雨成灾,痨病暴发,肺结核菌任性横行,见人就撞,上太平间的人比前三倍多,医院笼罩在恐怖中,市民戴上口罩上街,我为养父买了口罩。养父说他是上了年岁的人用不上,我说结核菌是微生物,它没有眼睛,只要是呼吸动物,顺着吸气进入肺部,戴上了把结核菌挡在外面。我说服了养父,白口罩蒙住了他口鼻,除上排档用餐外整天都戴上,后来他劝陪伴病人的家属也戴,他当起卫生宣传员,查房医师路过时,都停下脚步要亲自看一看这位年过六十花甲的业余宣传员。病房领导知道后,为他配制了一大红布条,斜挂在身上,养父真的当起了医院卫生的业余宣传员。养父得到这份工作,踏实多了,他看到有人随地吐痰,他弯下身把痰迹清洗净……他变得忙碌起来,他是头牛,不耕田就会生病。我这样说,我尽量让他为病房多做点事,就我出去散散步也不叫他陪扶。但医院不让我一个人独行,我是重病号,请假是不批的,只有早中晚三个用餐时间,病人尚可以出去到医院近边用餐,换换味口,我有时就这么利用早中晚用餐时机的。

  这时太阳挂在头顶上空,午时12点,我叫了一碗肉丝阳春面,吃上后徒步过苏州河,上南京路。我喜欢看书,南京路的新华书店我是首次光顾,买下了天演论、逻辑学、心理学等书。这次上书店,顺便瞧瞧是否有我喜爱的新书,另外再去瞧瞧是否有筝,我要买一个。在病房里,我如饥似渴地读着,还做笔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虽然“死”病的骚扰有时仍让我夜不能寐,但自从进入协和医院起,我就和它一直激战,我终于战胜了它。我对人生有了新的诠译:

  我是太空中一颗尘埃,飘落到地球

  化合成有灵魂的生命,这是1933年9月5日(生日)

地球上的万物,有朝生而暮死

  有长命百千年,在生命的长河中

  它短暂一闪而逝,时间就是生命

  珍爱人生有限的岁月

  锁住分分秒秒,让时光返流

  地球是宇宙里最美的星球

  地球是太空中的乐园

  “死病”与我吵架

  我没有时间为它买单

  我要让生命发光

  要尽情地享受,分享地球的美……

  写完谱曲。上次华东建筑公司发帖招工,收满就送江口轮船直开上海,我没有时间把寄放在万好人家里的那把筝取出带到上海。今次上南京路,新华书店旁边有几家文化工具用品商行有售古筝的,名贵的价高,几百至几千元不等,低档的百元左右,学生用的才十几块钱。我选了一便宜的,试拨弦音,声音不错,买完匆匆离开南京路。重病号一日二次查房,下午二时前赶回医院病房,将古筝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桌上。

  “你会弹筝的?”

  上了年纪的查房大夫看着新买来的筝说。

  “是。”我说。

  “你喜欢玩?”大夫问。

  肺结核病发,病房住满了人,他是没时间听我弹筝的,他到下一个病房又查去了。

  养父摘下口罩,欣慰挂在脸上:娃子面对死亡很淡定,求知迷现在变马列迷,“死”病魔魔咒对他不起作用!

  筝声响,脚底痒,养父他奔了过来。对牛弹筝,是我给养父的写照。现在养父伸长着脖子竖着耳朵听个不休,他怕古筝声骚扰别人休息,忙把门闭上,低调激亢的筝声在病房里回响,经久不息。

  太阳落下,挂在苏州河上游的柳树头上空,窗外习习的晚风吹散着一整天的闷热,协和医院开始下班,人流涌出院门。查房老医生没有回家,他是老港人,是心肺科专家,又是心理治疗权威,从医四十多载,协和医院高薪聘请。他不回宿舍直进我病房,我忙起身相迎。

  “医师请坐。”我向他敬了一个礼。

老医师心直口快,没有说客套话,他眼光落在我刚才弹凑的新筝上。“刚才是你弹的筝?”医师和蔼地问,又说:“筝声太好听了,隔壁病房的34号病人听了你的弹筝,胃口好了,吃了阳春肉丝面一大碗。”医师还说起了34号病人进院时不吃不喝,瘫躺着只无力地抽长气。

弹筝能改变人的病情?我相信老医生说的话是真实的,但我听得很玄,似懂非懂。筝声不是药,却改变了瘫床不起的重病号,我越想越糊涂,老医师是为赞扬我才这么说的,夸大了筝声的作用。

“不,不……我弹筝是治不了病的。”但我没有说出口。新买来的筝,便宜又实惠,老医师用手指点了一下,筝立即作出回音,飞出咚一声悦耳强音。

  “大医师,你喜欢就送给你。”我看着他,看他能不能收下我的一个小礼品。

  “我不会弹,我喜欢听。”老医生说。他介绍在香港家里有留声机、电唱机和家庭小影院,是个音乐爱好者,也是古筝迷,他最喜爱听二泉映月、高山流水、春江花月夜。他是攻克痨病科研的药物治疗专家,又是心理治病的精神疗理医生,一日二十四小时,每晚睡六小时,他劳累后就听筝,他说音乐是精神食粮。他担负科研项目,忙得几乎没一点闲休,只好利用每天的三次用餐时间,一边就餐一边听筝。

  “老医师是位听乐最高端的听众!”我听他谈完家常后说。我弹筝水平低,甚至是离了谱的,我在大师面前弹筝,等于班门弄釜,我早知道他,我不会在病房里弹了,歉意袭击着我,感到一种惭愧和不安,我说:“老医师,你在我不敢再弹了。”

  “你弹得真好!”医生作了肯定,说,“我是你不请自上门来的听众。”他说我弹的不是古曲胜似古曲,不过也有不足之处,说筝音低沉,但柔弱声中时而飞出高亢激昂的筝声,像石缝里的小草,它要极力地冒出地面,获得阳光茁壮成长。他给我褒的多,贬的少,我听了很不安,愧意中断了五指拨动,弦声中断。老医师说:“我听得不过瘾呢。”我忙动十指,筝声再次响起,低沉柔弱的调曲改成高亢激昂。34号病人站在我背后,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我看他,精神抖擞却皮包骨的脸上露着笑,他听得多么认真。“真怪了,筝声能把瘫倒在病床上的人重新离开床,奇迹!”但我仍疑惑不解。

  “34号也是我的科研项目。”老医师说,34号是和我同日进院的,他比我早十来个小时到,他的病房号507,我的病房是508。他白天入院,咯血二碗,X光拍照肺血管破裂大出血,肺已没有其他病变,血液化验没有查到结核菌,经医院抢救,咯血制止了,医生开出修复破裂的血管处方,用药一个星期后X光复查,痊愈了。医院开出院手续,病号家属赖着不走说:“你们看看他瘦得骨都露出了,赶他离院是把他往死路上推。”

  医院只好把34号再做X光检查,主任、主治医生和老医生会诊,结论和前一样,他病愈了。34号家人并不相信,人瘦得一天不如一天,34号不会无病装病的。我弹筝后的第七天,34号自己提出出院,结付住院费用后离开协和。老医生说34号肺裂咯血,不是肺结核病,他误认是“死”痨病,身体未垮,精神先垮。异烟井药片对他是不起作用的,34号需要的是精神处方。我点点头说:“我理解了。”

协和是医院病房不是音乐场所,我和老医生商量,决定离开协和。

老医生说:“我带你去香港。”他想到我是大陆人,摇着头,没有护照是去不了的,他很无奈。我说:“回家。”我指着新购的几本厚厚的书,说阅完起码要花几个星期,赶在我上天前阅完。我说:“我要和死神抢时间!”“可贵!可贵!”老医生说得很激动,忧虑在升高。“死”病号靠的是精神支撑,住院是延长时间的问题,协和医院没有办法改变现实。他没有挽留我,送给我包装盒上写着英文字的六瓶雷密风。

他说:“用药一个月后来协和复查。”

(待续)

[责任编辑:蒋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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