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视觉中国
文 |《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 | 郝洲
微软想收购一家游戏公司，美英监管机构不同意，欧盟却批准了。
这个过程本身就颇富戏剧性，如果有人把它制作成一款“游戏”，肯定大卖。
2023年5月15日，欧盟委员会宣布，批准微软公司收购美国电子游戏公司动视暴雪（Activision Blizzard）。
但不到一个月前，英国的反垄断监管机构——英国竞争与市场管理局（CMA）否决了微软的同一收购申请。
半年前，美国的反垄断监管机构——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也发起诉讼，力图阻止微软的这一收购。
长期以来，欧盟的竞争管理机构一直被认为比美英更严厉，这次情况为什么出现了反转？
我先介绍一下这宗被称为科技公司历史上最大一单收购案的过程。
动视暴雪是美国电子游戏开发商、出版发行商和经销商，是2008年由美国视频游戏发行商动视公司合并维旺迪游戏后更名而来，目前在收入与市场价值方面为欧美最大的游戏公司，它制作的游戏包括《使命召唤》《古惑狼》《吉他英雄》《风暴英雄》《守望先锋》《糖果传奇》等。
2022年1月18日，微软宣布将以每股95美元、总价值约687亿美元现金收购动视暴雪。同年4月，动视暴雪的股东同意了该收购提案。
据称，这笔收购交易将是微软历史上最大的收购，也将是迄今为止游戏行业最大的收购，如果这笔收购交易获得相关监管机构的批准，将缔造出收入排名全球第三的游戏公司，仅次于中国的腾讯和日本的索尼。
然而，微软的收购申请过程可谓险象丛生，一波三折。
2022年12月8日，FTC起诉，力图阻止该项收购。
FTC认为，这项收购交易不仅可能使微软在游戏机方面占上风，而且还可能在更多新生的游戏领域（如订阅游戏和云游戏方面）获得不公平的优势，这最终将抑制新生游戏市场的创新。
2023年4月17日，南非竞争委员会（CCSA）却宣布，它批准了微软的这一收购申请。
目前，已有16个国家和地区的监管机构对这笔收购交易进行了审查。南非是第六个批准这宗收购交易的国家。此前，微软的同一申请已经获得了沙特阿拉伯、巴西、塞尔维亚、智利和日本五国的批准。
然而，2023年4月26日，CMA却给了微软一次重击：它否决了微软的申请，理由是这笔并购交易将损害云游戏市场的竞争，因为微软将出于商业动机只在微软自家的云游戏服务中提供动视暴雪游戏，并认为，微软收购动视暴雪可能会给英国玩家带来更高的价格和更少的选择。
进行调查的独立专家小组主席马丁·科尔曼当时说：“在云游戏领域，微软已经拥有强大的地位，领先于其他竞争对手。这项收购交易将加强微软的这一优势，让它有能力削弱创新的新竞争对手。”
尽管微软的申请获得了一些国家的批准，但微软若想实现其收购梦想，美国、英国、欧盟这三大经济体监管机构的批准最为关键。
仿佛山穷水尽，却又柳暗花明。微软受阻于美英，却意外等到了欧盟的绿灯。
2023年5月15日，欧盟委员会在其官网发布公告称：“根据欧盟合并条例，欧盟委员会批准了微软对动视暴雪的收购申请。批准的条件是微软完全遵守其许下的承诺。”
微软对欧盟委员会新增加了两项承诺：微软将向欧洲经济区消费者提供免费许可，允许他们通过自选的任何云游戏流媒体服务，流式传输拥有许可的所有当前和未来动视暴雪个人电脑和主机游戏；同时，微软将向云游戏流媒体服务提供商提供相应的免费许可，允许欧洲经济区玩家流式传输任何动视暴雪个人电脑和主机游戏。承诺的期限为10年。
微软在一份声明中表示，微软的所有承诺将“在全球都适用”。微软总裁布拉德·史密斯声称，微软将“让全球消费者都能够在他们选择的任何设备上玩这些游戏”。
欧盟做出批准微软收购动视暴雪的决定后，欧盟竞争事务专员玛格丽特·维斯塔格表示，微软已作出了让步，缓解了欧盟的担忧。
但维斯塔格的这个说法，明显与CMA的看法不同，后者认为，微软的让步不足以消除人们对微软垄断的担忧。
人们一直有一个印象：针对科技巨头的收购申请，欧盟的审查一直比美英严厉。
通常而言，这确实是一个事实。过去数十年，欧盟委员会被视为最严厉的反垄断监管机构，一些企业因此认为，如果他们提出的补救措施能够安抚欧盟，收购交易就能经受住全球的审查。
然而，现在情况却有所变化，至少在美国方面。
英国律师事务所诺顿罗氏的高级律师杰·莫德拉尔说：“美国在反垄断方面历来比较保守，美国公司往往认为欧盟委员会和其他欧洲当局更加激进。但在拜登政府领导下，情况正好相反。在过去两年里，在FTC和美国司法部反垄断部门的领导下，反垄断问题重新成为焦点。”
2021年3月，来自民主党的美国总统拜登任命丽娜·可汗为FTC主席，这位英国出生的美国女法学家走马上任后，被称为“反垄断铁血战士”，积极主导大型案件的诉讼。
据美国媒体报道，自拜登担任美国总统以来，FTC和美国司法部已经对22起并购案提出了质疑，其中15起被成功制止。
英国自从退出欧盟以来，在反垄断的思路和实践上也与欧盟渐行渐远。
4月15日，欧盟批准微软收购动视暴雪的消息传出后，CMA首席执行官莎拉·卡德尔表示：“虽然我们承认并尊重欧盟委员会有权采取不同观点，但CMA坚持自己的决定。”
卡德尔说：“今天被欧盟委员会接受的微软提案，将让微软为未来10年的这个市场确定规则，使其长期受制于微软游戏、微软销售平台和微软销售条件，而一个自由、开放和竞争的市场将不复存在。”
英国斐石律师事务所（Fieldfisher）监管律师詹姆斯·格罗夫斯表示，欧盟的决定对该并购交易在英国的处境没有任何影响。
格罗夫斯说：“要想让这项并购交易取得进展，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只在欧盟推进，把美国和英国排除在外，但这在商业上基本行不通。”
所以，为了推进这笔交易，微软和动视暴雪必须在法庭上击败美国和英国的监管机构。
在美国，FTC正在寻求阻止微软的这项收购交易，不过，一些法律专家认为，根据历史先例，FTC可能难以在法庭上击败微软。
FTC在法庭上的辩论观点仍然集中在游戏机上，但如今英国和欧盟都认定，鉴于PlayStation的市场主导份额，这笔交易对索尼的风险有限。
在英国，微软和动视暴雪目前正在对CMA的决定提起上诉，但他们只能以程序性理由进行上诉。这两家公司都聘请了顶级律师，在英国竞争上诉法庭打官司。
不过，这两家公司在法庭上推翻CMA决定的可能性很低。一位律师说，从以往的历史来看，这家英国监管机构的决定很少被推翻。
法国北方高等商学院反垄断法教授安妮·维特说：“如果他们在英国胜诉，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但如果败诉，那他们仍然需要放弃这项并购交易，除非他们决定退出英国市场。”
此外，CMA已经寻求重大补救措施，比如强制出售《使命召唤》特许经营权。微软和动视暴雪认为，此举将使并购交易无法进行。
不过，CMA也因为自己的决定，在英国国内引起了质疑。
5月16日，也就是欧盟宣布批准微软收购动视暴雪交易一天后，英国国会下院举行听证会，议员们就CMA的决定是否会损害英国的国际声誉，对CMA的两位最高负责人进行了质询；英国政府的“商业和贸易委员会”（Business and Trade Committee）也交叉质询了CMA主席马库斯·博克林克和首席执行官莎拉·卡德尔。
他们要求博克林克和卡德尔解释，为什么他们做出了和欧盟不同的决定，还反复询问CMA是否考虑过阻止此类交易对英国国际名声的影响。
显然，英国政客们非常看重英国对跨国公司、尤其是美国科技巨头的吸引力。英国首相苏纳克和财相亨特曾经多次表示，他们想让英国成为“欧洲的硅谷”。而欧盟5月15日的决定可能让这些英国政客们感到有些尴尬。
4月26日，当得知CMA否决了微软收购动视暴雪提议的消息时，微软总裁史密斯曾经表示，这一天“可能是我们在英国运营40年来最黑暗的日子”。
接受英国记者采访时，史密斯还采用了分化瓦解之计，声称英国的营商环境比欧盟更差：“这里有一个明确的信息——欧盟是比英国更具吸引力的创业之地。”
接下来，史密斯煽情地说：“看上去，英吉利海峡从未像现在这么宽。”言下之意是，退欧后的英国，在吸引如微软这样的美国科技巨头方面，做得比欧盟差得太远。
动视暴雪CEO鲍比·科蒂克当时的反应，则更为煽情：“苏纳克说，英国想成为欧洲的硅谷，但如果像我们这样的交易都不能在英国通过，那么，英国就不会成为欧洲的硅谷，而会成为死亡之谷。”
他们的话虽然说得有些夸张，但显然对英国政客们产生了某种影响。
5月15日，当欧盟批准微软收购动视暴雪的消息传来后，英国首相苏纳克的官方发言人马上表态说，英国虽然退出了欧盟，但在如何对待跨国科技公司方面，这并不意味着英国会采取不同于欧盟的做法。他强调说，英国仍然是一个对科技公司“友好的”国家。
在5月16日的听证会上，当CMA的两位高管博克林克和卡德尔为自己的决定辩护时，保守党议员比姆·阿福拉米质问他们：“你们在做出否决微软收购交易的决定时，有没有考虑到这可能会损害英国的国际形象？”
博克林克和卡德尔都反复辩解，他们并不想创造一个对科技公司“充满敌意”的环境。
“我认为，我们与科技业维持着建设性的对话，这绝对是至关重要的，这是我努力去做、也一直经常在做的事情，”卡德尔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
看来，无论在欧洲，还是在英国，美国的科技巨头们其实都没有处于什么“充满敌意”的环境中，反而是作为监管者的博克林克和卡德尔，在国内国际都面对着“充满敌意”的批评者们。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作者微信公众号：魏城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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