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查阅山西省阳泉市地方煤炭工业档案资料时，看到这样一段史料文字：“1964年6月27日，经山西省委批准，阳泉市委发（64）82号文件决定成立阳泉市煤炭工业公司，按托拉斯形式组织经营生产，同时组建了公司党委，原市工业局所辖的南庄煤矿、汉河沟煤矿、白羊墅煤矿、阜山煤矿划分给煤炭公司。……1969年10月6日，阳泉市革委发（69）117号文件决定，阳泉市煤炭公司革委会机构为政工、生产、后勤三大组，托拉斯组织解体。”
山西省阳泉市煤炭工业公司东方红煤矿（白羊墅煤矿）史料照片
“托拉斯”，这个曾经在中学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上学过的词汇，现在读到，觉得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过去一提起托拉斯，大家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大垄断财团，认为它是资本主义国家垄断集团剥削工人阶级的产物，应该予以批判。孰不知，在上世纪60年代，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曾经进行过组织托拉斯的实验，并取得了明显的成效，不但初步改善了企业管理混乱、效能不高的局面，而且提高了企业的劳动生产率和科学技术水平，实现了较好的经济效益。
对于中国而言，在改革开放之前，社会主义的建立和发展都曾向苏联学习。无论是政治、军事、经济，还是科学、文化、教育，甚至穿衣、住房、唱歌等等，很多地方我们一直向苏联老大哥看齐。
新中国成立后，我国学习并采取了苏联高度集中的经济管理模式，这种模式对于集中全国的财力物力人力于重点工程建设、全面医治战争创伤、合理分配资源、改变地区布局等起到过积极作用，国家经济建设也因此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随着我国经济规模越来越大，这种管理体制弊端日显。在这种体制下，行政命令高于一切，事无巨细一概包揽；“婆婆”事事插手，“媳妇”处处受气。这种多头领导、分散经营、用行政办法管理工业的模式，完全不按客观经济规律办事，价值规律、市场调节和经济杠杆的作用被严重忽视，不但使地方和企业的积极性得不到很好的发挥，而且难以对同一行业的生产、建设进行统一规划和合理布局，难以在地区之间和厂矿之间进行合理的生产分工和协作，致使各地各部门都想自成体系，“大而全、小而全”的“万能工厂”比比皆是。甚至不顾全局利益，争投资，争项目，重复建设，盲目生产，造成人力物力财力的极大浪费。
苏联时期的斯大林（资料图片）
20世纪50年代中期，党和政府对工业经济管理体制存在的种种弊端就有所察觉和认识，提出了苏联模式“不如我意”，要“以苏为鉴”，并在1956年前后进行了一系列以下放企业管理权为中心内容的体制改进工作。一时间，大批原由国家各部主管的企业纷纷下放管理权到了省、市、县，但是这种权力下放并没有真正到了工厂企业单位，同时受“大跃进”的影响，“放权”搞活全国经济的初衷不但没能实现，反而使多头多级管理和分散经营的问题愈加突出。工业管理由原来的“条条管理”，变成各地的“块块管理”，在企业管理上出现了更大的混乱。有些地方的做法还冲击了全国计划，给国民经济和工业发展带来了严重的后果。
不得已，国家又陆续收权，1960年，各大中企业又重归中央管理。很快，原有的高度集中的工业经济管理体制的种种弊端又日益显露出来。自此，我国工业发展陷入“一统就死，一死就叫，一叫就放，一放就乱，一乱就收，一收又统”的怪圈中。
据史料记载，当时全国工业出现的最大问题就是“散”。比如，1964年前后，全国汽车制造厂共有220个，分别由一机、三机、五机、八机、交通、冶金、建工、卫生、公安、总后勤部等10个部门和25个省、市管理；制药厂有297个，分别隶属于工业、卫生、商业、农垦、水产、文教、公安（劳改）、手工业等各部门和省、市、专区、县、公社、甚至生产大队；沈阳市有463个全民所有制企业，分属中央17个部、委的38个局，省的18个厅、局，和市的20个局管理；同一行业的企业，如橡胶行业的11个企业，中央部门管2个，省管2个，市管7个。
中共中央文件（资料图片）
如何把五根手指头捏成一个拳头，如何让这一盘盘散沙聚集成一个个超强的集团力量，以使国民经济有计划按比例协调发展，一时间成了当时中央领导人思考的一个重大问题。
放权与收权的轮回表明，我国工业经济体制弊病的症结，不在于工业企业隶属关系和管理权限的集中与分散这种表象，而在于国家长期以来单纯运用行政方式、依托行政组织管理经济的这一深层次的实质，这就揭示了我国工业经济体制改革的方向，是在改变国家单纯采用行政手段的状况上。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央提出了试办托拉斯的问题。
1960年春，中央在考虑“二五”计划后三年的规划问题时，曾议过组织托拉斯的问题，并形成了一致的看法。中央认为，托拉斯是工业发达国家找到的比较进步的组织管理形式，机器设备利用得比较合理，经济效益提高得也比较快。中国的工业建设可以试走这条路子，组织托拉斯性质的专业公司。
中国烟草工业公司生产的“大前门”牌香烟烟标（张文平 收藏）
1960年，是我国国民经济处于严重困难的一年。托拉斯问题虽然提了出来，但国家正全力以赴对国民经济进行全面调整，没有来得及作出具体部署。随着经济形势开始好转，改革旧体制，组织托拉斯的尝试，再一次被提上日程。1963年，中央决定在工业、交通部门组织专业公司，试办托拉斯。
试办托拉斯，是从烟草行业开始的。为解决烟草行业中争原料、抢市场等问题，1963年3月16日，中央决定对烟草行业实行集中管理，统管全国卷烟原料的收购和产品的销售。当年7月1日，第一个具有托拉斯性质的联合企业——中国烟草工业公司正式成立，这标志着我国试办托拉斯的工作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中国烟草工业公司成立后，陆续接管了62个卷烟厂、1个复烤厂、1个机械厂和1个印刷厂，实行托拉斯的管理办法。
中国盐业公司浙江省温岭盐业批发站销盐发票（资料图片）
同年9月11日，另一个托拉斯性质的联合企业——中国盐业公司成立，统一领导全国盐业的生产、运销业务，实行统一经营、统一核算，托拉斯试点准备工作继续向前推进。
四川省人民委员会批转四川省盐业实行产销统一管理的文件（资料图片）
初步试办了两个托拉斯后，1963年12月15日至1964年1月7日，国家经委召开了全国工业、交通工作会议，对试办托拉斯的问题进行了讨论和征询意见，并在此后会同工业、交通各部门开始研究试办托拉斯的具体方案。
1965年11月，煤炭部及华东煤炭工业公司主要领导在徐州韩桥煤矿（资料图片）
1964年2月26日，煤炭工业部党组向国家经委、中央书记处提出了《关于华东煤炭工业公司组织领导关系的请示报告》，报告提出准备在徐州成立华东煤炭工业公司，将建设以徐州为中心的生产规模达8000万吨左右的煤炭基地。报告还提出，为集中统一，加强基本建设工作的领导，华东煤炭工业公司建立党委会，实行煤炭部党组和华东局的双重领导，凡是属于政治工作、生产建设和技术业务工作等，由煤炭部根据中央指示做出决定；凡是属于由地区统一部署的工作，由华东局做出决定。华东煤炭工业公司所属的厂矿企业的党委，实行以华东工业公司党委同省、市委的双重领导。4月30日，中央批准了这个报告。这样，我国试办的第一个托拉斯企业正式成立，试办托拉斯的探索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中国橡胶工业公司上海分公司发票（资料图片）
1964年8月17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原则同意并批转了国家经委党组《关于试办工业、交通托拉斯的意见报告》，报告确定了1964年中央各部试办的第一批托拉斯名单，共有12个，其中全国性的有9个，分别是：轻工业部所属的烟草公司和盐业公司，第一机械工业部所属的汽车工业公司，农业机械工业部所属的拖拉机、内燃机公司，纺织工业部所属的纺织机械公司，冶金工业部所属的制铝工业公司，化学工业部所属的橡胶工业公司和医药工业公司，地质部所属的地质机械、仪器公司；地区性的有3个，即煤炭工业部所属的华东煤炭工业公司，水利电力部所属的京津唐电力公司，交通部所属的长江航运公司。《报告》还确定了托拉斯性质的工业、交通公司是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的集中统一管理组织，是在国家统一计划下的独立经济核算单位和计划单位。
长江航运公司主办的《长江航运报》（资料图片）
在中央工业、交通部门试办托拉斯的同时，有6个省市试办了11个托拉斯，分别是：黑龙江省的糖业公司，辽宁省的柞蚕丝绸工业公司，北京市的玻璃总厂和塑料总厂，上海市的轻工业机械公司、标准件公司和丝绸公司，天津市的机床公司、造纸公司和燃料化学公司，重庆市的皮革公司。
中国医药工业公司生产的药品（资料图片）
此外，其他各省市也在组织专业公司的基础上新办了一些托拉斯，其中，山西省于1964年6月在煤炭行业试办托拉斯，1966年扩大到建筑、路桥等行业。1964年6月27日，经山西省委批准，阳泉市煤炭工业公司成立，按托拉斯形式组织经营生产，同时组建了公司党委，原市工业局所辖的南庄煤矿、汉河沟煤矿、白羊墅煤矿、阜山煤矿划分给煤炭公司。
托拉斯，中国大百科全书对其定义为：“资本主义垄断组织的高级形式之一，由若干生产同类商品或是在生产上有密切联系的大企业为垄断某些产品的产销，以获取高额利润而联合组成的垄断组织”。
中国医药工业公司沈阳分公司资料图片
世界上第一家托拉斯，是1882年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组建美孚石油公司。美孚，是英语Mobil的音译。当然，这两者的读音并不很贴近，“Mobil”准确的音译应该为“莫比尔”。当年Mobil进入中国发展业务时，要取个中文名字来登记，就请了一位颇有国学造诣的高人将Mobil译成“美孚”。“美”含有两层意思：一是指美国，代表这家石油公司是美国人（洛克菲勒）创办的，二来，“美”也有“美好生活”的意思；“孚”，语出《诗经‧大雅‧下武篇》：“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有“诚信”之意。故“美孚”有“来自美国，创造美好生活，又以诚信为依托的公司”的意思。
事实上，托拉斯是英语Trust的音译，其基本意思就是信任、信托、照管、受托基金机构。从“美孚”这一在音译的基础上具有实际含义的名称中，我们大体可以知道，托拉斯就是这样一种组织：参加托拉斯的企业，基于信任，将自己的股票交给一个托管人，托管人从托拉斯的集体利益出发，作出各项决策，开展经营活动，最终让每一位参与者都能够获利，从而让大家拥有美好的生活。
中国纺织机械工业公司资料图片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拴在一根绳子上了，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那咱就一心一意好好干吧。这就是托拉斯在生产力方面表现出的优越性，它将原来企业之间的外部竞争关系，转化为整个企业内部的组织关系，从而极大地扩大了企业的生产经营范围，达到了进一步降低成本、提高效率和改进产品质量的目的。
具体来说，诸多企业合并成一个托拉斯之后，原来分散在各个企业、工厂的生产资料就会集中成为共有的大规模的生产资料，通过对生产同类产品的诸多工厂进行仔细地比较和选择，从节约成本又提高效率的角度出发，集中那些位置最优越、技术力量最雄厚、机器设备最先进的工厂来进行大规模生产，这样就会促使企业实行更为有效的分工，实行生产的专业化。如果托拉斯进一步实行纵向联合，不仅控制生产，而且控制原材料资源和加工，这样就可以进一步改善企业的经营，从而能获得更大的经济效益。
中国医药工业公司编辑出版的专业书籍（资料图片）
在资本主义社会，托拉斯是以私有经济为主体的生产组织形式，是高度集中的管理体制，是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在我国社会主义体制下，又是如何运用西方的托拉斯管理模式，来推动社会主义的经济呢？
据国家经委党组于1964年6草拟的《关于试办工业、交通托拉斯的意见报告（草案）》规定，我国试办托拉斯的基本特点是对内实行高度集中管理，对外实行全行业垄断经营，并大大减弱了地方各级政府的经济管理职能。按照这一原则，各托拉斯企业组建以后，即着手改组生产组织，改革管理制度，建立适合社会化大生产和专业化协作的经营管理方式，使产供销比较协调，而且企业只有一个“婆婆”，办事快，效率高，取得了比较好的效果。
华东煤炭工业公司职工合影（资料图片）
比如，华东煤炭工业公司，采取“一个公司，二线分工，三级核算”的管理模式。一个公司，就是把全华东地区煤炭工业的百余个国家计划单位和独立核算单位，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国家计划单位和独立核算单位，也就是一个内部由公司、分公司和矿（厂）三级组织构成的统一企业。二线分工，就是把企业的产、供、销三件大事，在公司、分公司和矿（厂、队、处）之间，按两条线进行分工，供应和销售管理集中到公司，分公司和矿则集中精力抓好煤炭生产。三级核算，即公司为独立核算单位，分公司为公司内部核算单位，矿（厂）为公司内部基层成本核算单位。
华东煤炭工业公司《学习手册》（资料图片）
这样一来，公司掌总舵，管方向、管大计；分公司吹号角，管落实，管执行；矿（厂）冲锋陷阵，管生产、管效益。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保证了生产经营管理的集中统一、得心应手。
华东煤炭工业公司编著的政治学习材料（资料图片）
华东煤炭工业公司试办托拉斯后，在经济效益上有了明显提高。1961年以来，华东地区部属煤炭企业连续4年全行业亏损，在仍按老办法管理的1964年，一年的亏损额就达832万元。1965年起改行托拉斯办法，第一季度就扭亏为盈，全年除还清贷款和连年债务5000万元以及上交税赋外，上交利润1.3亿元。当时华东公司的矿井设计能力约占煤炭部部属全部矿井的18.5%，实际煤炭产销量则约占23.5%，而上交利润则占1/3，全公司各项工作都呈现欣欣向荣的局面，许多方面，如韩桥矿的薄煤层采煤机械化，寨里矿、庞庄矿和曹庄矿的质量标准化，谢一矿的机电设备管理，李一矿的节约坑木，高坑矿的“两堂一舍”等，都在全国煤矿中居于先进地位。可以这样说，华东公司时期，是华东煤炭工业历史上最好的时期之一。
原华东煤炭工业公司部分老同志合影（资料图片）
托拉斯的试办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已经看出了组织起来的好处。过去一个厂矿不能办到的事情，现在托拉斯能够办到。过去多头领导难以办通的事情，现在托拉斯也比较容易办通了。例如，烟草工业过去由各省、市以至专、县多头管理，大家争烟叶，搞计划外的生产，滥出牌号（全国共900多种)，使烟叶很难统一调拨，原有企业生产能力不能充分发挥，名牌产品产量减少。烟草托拉斯统管了全国烟厂以后，把全国104个烟厂调整为62个，卷烟牌号减少到270多种，而卷烟生产能力却从330万箱增加到480万箱，卷烟质量也有了显著的提高。从成立烟草公司到1968年末，共上缴税利56亿元。1965年成立的中国橡胶工业公司，直接管理着112个企业，一年时间产值增长了14%，上缴利润增长24.3%，成本降低14.7%。中国医药工业公司将全国297个药厂调整为167个，而1964年第一季度抗菌素、磺胺药、解热药等6大类原料药的产量，由1963年的7700吨，增长为1966年的14500吨，增长了1倍，工业总产值增长了1.8倍，全员劳动生产率增长了1.9倍。
中国医药工业公司桂林制药厂介绍信（资料图片）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时至今日，当年试办托拉斯、用经济组织管理经济的改革思想，一直得以延续。改革开放之后，企业集团的涌现、国有企业改革的深入、中央国有企业实行战略重组等等，都是当年以多种形式组织托拉斯的进一步运用和发展。因而，研究上世纪60年代试办托拉斯的历史，吸取其中的经验和教训，为深化国有企业改革、完善各类国有资产管理体制提供有益借鉴，具有新的时代意义。（张文平）
山西省阳泉市煤炭工业公司东方红煤矿（白羊墅煤矿）职工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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