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8年,慈禧太后改垂帘听政为训政刚刚一年。
这一年,山东巡抚向朝廷奏请为一个无钱无靠山无教育背景的“三无乞丐”——武训建坊。
慈禧太后嗤之以鼻:一个叫花子办学成何体统,竟然还要建坊表彰?
这一年,光绪帝17岁,心中已有主见。
他斗胆违背慈禧太后旨意,反应异常迅捷地下了御批,不仅同意给武训建坊,还赏赐了一件黄马褂给武训。
武训究竟是何方乞丐,竟能挑动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的间隙?
更绝的是,最后他把慈禧太后感化。
1896年,慈禧太后得知他逝世的消息后惋惜长叹:“老天薄情,如此善士也不给大清留下。”
武训,一个被载入正史的千古奇丐,一个人人口中的“江湖骗子”,到后来的贵人相助、四海皆钦的“先生”、“善士”,他做了什么?
如果说人的出身也有一套评分系统,那么武训的出厂配置,肯定在60分以下。1838年,武训出生于山东省堂邑县武家庄,原名武七,顾名思义,在家排行第七,底层百姓家的一贯取名规则。
武七家里穷得响叮当,三代十几口人,病死的病死,送人的送人的,最后只剩下爷爷、母亲、哥哥和武七四口人。
而这种贫穷在整个武家庄很普遍。
这里十年九灾,没有肥田沃地,只有黄河故道留下的虚土和盐碱地,口粮根本不够。
几乎每年农闲时候,当地村民都要成群结伙组成大大小小的“丐帮”出去讨饭,说当时的武家庄是个“乞丐村”也毫不夸张。
武七7岁那年,跟着爷爷加入了要饭行列,却没想到,这次出行发生了“由一个字引发的血案”。
一大帮人由着最年长的武七爷爷带头,来到章家寨村乞讨。
可刚进村,村里就跑出一拨手持刀枪棍棒的人。
原来有些丐帮有强吃大户的做法,章家寨村的最大户章家就遭受过几次。户主对丐帮深恶痛绝,决定对入村的乞丐先来个下马威,让他们不敢再犯。
武七爷爷看来者不善,心头一紧,表明只是讨些吃的。没想到,反而是对方要和他们杠上。
“我们可是识礼之人,你们不可乱来。”爷爷赶紧说道。
“既然自称是识礼之人,那识礼之人,当然要识字儿。”对方带头的章家管家一脸冷蔑地说道。
管家说完,走到一个土墩子跟前,写了一个大大的“豶”字,说:“只要你们说出这是一个什么字,我就放你们走。”
武家庄人面面相觑,全体几乎文盲,哪能认识这样的生僻字。
“不认识是吧?我可没故意为难,这可是你们整日常见的,读‘坟’,意思是阉割的猪。这种猪最没意思了,明明被阉割了,还最能乱叫,装模作样!”管家得意地笑说道,旁边的下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武家庄一伙人一下被激怒,对骂起来,很快,争吵上升到干架。
刀枪剑棍混乱之中,章家寨一人竟然被打死。章家寨人喊着嚷着要凶手杀人偿命。
武七爷爷作为领头人,担起了一切责任。
他纵身一跃,一头撞向土墩前沿的一块石头上。只见那个大大的的“豶”字被压住了半边,一缕刺目的鲜血染红了另半边。
“爷爷——”武七哭喊着跑过去,可爷爷再也没有应答。
武七看着爷爷,看着泅入鲜血的“豶”字,一股热辣、苦涩的气堵在胸间,一鼓一鼓地撞击。
他咬紧嘴唇,暗暗发誓:一定要念上书,为武家争气。
然而,穷人家的读书梦,那是站在地上,想天上的事,难以实现。
家里那十亩瘠田再怎么好生伺候,也出不了多少粮食;给爷爷出殡时欠下的债务,更是让贫困的日子雪上加霜。
但读书的七彩祥云之梦一直萦绕在武七心里,他白天一有空便跑去隔壁村学塾偷听先生授课,到了晚上,常常一个人盯着一个地方发呆,娘叫他他不应,哥喊他他不答,看上去寡言不语、傻傻的。
只有武七知道,他是在琢磨听来的知识,一天天地想,一年年地想。
一晃12年过去,武七阴差阳错来到章家当杂工。在这里,等待他的是生命中的第一位贵人和一个天大的坑。
武七是个实诚的人,打起工来一点懒也不偷,每天都累得直不起腰。
渐渐地,宅子里却有一处地方总叫武七迂磨半天,那就是章家公子读书的家塾。
是的,武七又在偷听先生讲课。
先生刘士吾是个爱才之人,奈何地主家的儿子钱多人傻、难以开窍,正担心着自己师道荒废。
当他看到痴迷偷听的武七,不禁眼前一亮。武七一过来,他就专挑重要的内容讲。
出于人才爱惜,刘士吾成了武七学识的引路人。
引路靠贵人,走路靠自己,可塑之才是前提亦是后劲。
自爷爷去世后养成的偷听讲课习惯,让武七有了12年的知识积累和沉淀。
而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那些知识在刘士吾这里得到了捋顺和开悟,武七后来一鸣惊人的实力逐渐养成。
但“不识字”仍是他人生中最惨烈的痛。
打工两年后,武七想结账回去看望母亲。
不料,管家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却告诉他:“你哪有什么工钱,分明支空了,再加上干活时家塾窗下偷听偷懒扣的,你还欠着钱。”
说完,拿出一张纸条,说:“这是你支工钱的凭据,上面可是有你自己按的手印。”
武七大吃一惊,这分明是欺负他不识字,这手印明明是打工满一年、管家说动他存钱生息时按下的。
原来一入地主家门深似海,坑一开始就挖好了,只等着你跳。
武七气得满脸通红,眼里沁着泪花,与管家据理力争,换来是却是一顿毒打,并被扔到街上。
武七躺在街上一动也不动,身痛远远比不上心痛,被打时同为打工者的人们那一张张脏兮兮、麻木不仁的嘴脸又再次呈现在眼前。
“天天看他不干活,就知道偷听先生讲课,天生的恶坯,还想识字。”
“早听说他有这个毛病了,扣工钱一点也不冤。”
“一个扛活的,识什么字,字没学会,倒是学会了赖债。”
……
一样处于底层,却没有理解与同情,有的是讽刺与挖苦。世道如此寒风刺骨,人生如此出路无望。
武七绝望地闭上眼睛,一心求死。他任由身上的伤口流脓,很快,他发烧了,有好心人端粥送到他嘴边,他仍纹丝不动。
这次求死经历是武七一生的转折点。
他在街上躺了三天四夜后,竟然没死成。
生病迷糊之间,他领悟了:光他一人读书是没用的,只有人人识字懂道理,世道才会清明。
想要人人识字懂道理,那就只有办义学。可办义学是要钱的,武七没钱,只能去讨饭。自此,武七心中有目标,生活有奔头,他从地上爬起来,开始疯疯癫癫地唱着“办义学的要饭歌”四处讨饭。
“我开口,你出钱,合伙办个义学院!
你修心,他行善,明日个个成圣贤。”
别看讨饭看似手一伸、膝一跪很容易操作,实际上,里面有很多门道。
一般情况下,户主最怕会说“顺口溜”的乞丐。
乞丐们会在门口反复唱,不出来打发,被扰得心烦,邻居也会觉得户主没善心。
而不经意间,武七已经把听来的知识内化,长出了羽翼,“顺口溜”张嘴就来。
这给他的乞讨之路开了挂,一路畅通无比。
偶尔遇到抠门的户主,武七便豁出去脸地要。
毕竟生活不会给人折中回报,如果投入不冷不热,回报也将不冷不热——最好也不过如此。
有一次,武七来到一家门前,唱得口干舌燥才走出一个吊眉吊眼的大汉。
大汉二话不说,对着武七就一顿拳打脚踢。
武七也不恼,抱着头,蜷着身子任由他打,待他打累了,坐起来唱道:
“踢了人,消了气,大爷不能白出力,
一脚该付一个钱,账目清了算行善!”
大汉感觉到摊上麻烦了,悻悻地进了院子。武七费力地挪到门前,继续唱:
“叫声大爷别生气,钱多钱少我不计。
给几个,消消气,修个义学不费事。”
户主终于服了软,丢出三文钱。武七眉开眼笑地唱道:
“不嫌多,不嫌少,表个心意就很好。
我要饭,你行善,修个义学你看看。”
渐渐地,关于武七——“一个叫花子的厉害”在鲁西北一带传开,大多数人对此嗤之以鼻,觉得武七不过是戴个高帽子敛钱,甚至有人当面喊他“骗子”。
武七不以为然,与其浪费口舌改变别人的想法,不如专心搞钱,办义学不比当年的读书梦,它需要一笔巨款。
这笔巨款藏在每个时辰里,他要用心从从时辰里淘出来。如果自己对金钱爱理不理,又如何期待金钱对自己死心塌地呢?
很快,武七看出搞钱窍门:只要心诚,世上遍地是钱。
时间上,钱在一分一秒中,除了吃饭睡觉,啥时候都去要,都可能要到手;别人用一分工夫,你就用十分工夫,比起他们,你就是老大。
空间上,钱不仅在别人的家里、口袋里,还在粪堆上、打谷场里、田地里;只要把挖粪、锄草、拉砘子这些脏活累活往自己身上揽,就又多了一份收入。
最后,武七发现钱还在自己身上,他一边唱着义学歌,一边学人家耍杂,还没脸没皮地有偿让孩童当马骑。
而深知乞丐竞争链的武七还把头发几乎全剃,只在头顶左边留一小撮发,扎个小辫子。只因那些长相古怪、穿着蹊跷的叫花子,在暗暗较劲中常占便宜。
即使内卷到如此地步,武七仍然不满意,因为路上行走的时间浪费了。他又琢磨出边走边手编线球、车襻去贩卖的方法。
至此,武七实现了天地间皆可变出钱的心愿。
而钱这东西,只要心诚对它,它会变着戏法给惊喜。
武七雷打不动地十几年抵得住诱惑,忍得住孤独,经得起质疑后,竟攒下了300多吊钱财,可买100多亩地,完全是“小财主”的身家。
显然,这么多钱自己收藏着已经不安全,得委托可靠的人代理,武七想起了娄举人和杨贡生两位大人物。
他俩是方圆百里的大善人,家里也做着放钱的生意。
可以说,他们是武七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位贵人,推波助澜着武七的事业。
但他们的相识却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当年,武七“骗子”名声在外时,两位大人物召见了他,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修善心、办义学,那你能说明白‘内圣外王’的意思吗?”
‘内圣’即内修心,‘外王’指干成一番事业。人心本‘善’,只要用个‘诚’字,一层一层往里找,找到了,再把‘善’往外推,早晚推遍天地万物,便是‘内圣外王’!”武七不卑不亢地答道。
两位大人暗暗一惊:这乞丐还真的有点料!
“你觉得你真能要出一座义学?”
“只要善推出去了,义塾也就在里边。”
“你吃得了这个苦吗?”
“‘善’养在里边,使在外边,是享大福,怎么会苦呢?”
那一刻,两位大人有点相信武七了,而武七也不忘见缝插针地讨要办义学的钱。
后来偶尔几次,两位大人为相关话题争执不休时,还会找来武七,让他谈谈那些新颖的想法。
这一来二去的,武七便和两位大人熟络起来。
武七找到他们说明来意时,他们也不推脱、满口答应。
所以说,一时有人相助,可能是运气;一直有人支撑,一定是实力。
风里来,雨里去,武七自1840年开始为梦想创富,一坚持就是28年。
1887年,武七48岁,积攒了230亩田和2800吊钱,俨然从一个“小财主”变成了一个“像样的财主”。
这些财产成就了武七的经济实力,但还不足以呼啦啦地盖起一座20间的义学院。
武七想着把钱继续存放生息,自己再讨个几年。
这时,娄、杨两位贵人再次发挥作用,让他先把义学院盖起来,资金缺口他们来号召富商名绅募捐。
实力不济,贵人爱莫能助;实力打底,贵人托举高飞。
1888年,武七在堂邑县柳林镇建成第一所义学——“崇贤义塾”。
这是一所专为穷人家孩子兴办的学院,不收取任何费用,要求只有一个:学生有读书的潜质。
万般皆苦,穷人家的孩子更苦。武七吃过的苦、淋过的雨、经历过的愚弄,他希望能在穷苦人家身上减少,少一个人不识字就是少一份痛苦,多一个人读书就是多一份世道清明。
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照道理说,武七拥有了横着走的资本。
然而,他一心只苦行办义学这桩事业,名与利在他眼里皆为浮云。
开学典礼那天,他恳请两位贵人代为主持,大设丰盛筵席款待老师、名绅,自己则不入宴、不上桌,站在校门口,对来客一一作揖。
事后,他更是将义塾事物全程交由娄、杨两位大人管理,继续他的乞讨生涯,只是偶尔回来听听郎朗读书声。
也许,一个人能够放下的东西越多,他就越是富有。武七不稀罕的名与利竟然自己滚滚而来。
义塾的名声越传越远,成为一段奇闻,连山东巡抚张曜也听闻此事。
张巡抚感动之余,决定为武七向朝廷奏请建坊表彰事宜。
让人没想到的是,表彰之事,还在皇宫引起了一场风波。
慈禧太后认为一个叫花子办成学,不成体统,不必急着批复。
光绪帝却十分赞赏新式学堂的做法,内心也急于挣脱太后的羁绊,觉得这样一件表彰民间义举的事儿,他一个皇帝还做不了主?就反应迅捷地下了御批,事后解释道,觉得这是小事一桩,不忍心麻烦太后。
木已成舟,慈禧太后也就没再插手。当然,一个小阴影也埋在了她心里。
御旨很快下达,皇帝同意给武七建坊,并给武七赏赐了一件黄马褂,封发了“义学正”的名号,并赐名“武训”。
从此,武训不打旗号,也自带肃穆、富贵的光环。慢慢地,有人尊称他为“先生”。他的乞讨有了化募的意思,讨要的钱数噌噌地往上涨。
然而,弊总相随利而来。崇贤义塾名声太大,被人惦记上了。
有地主设圈套让崇贤义塾负债、缠上官司,想以此将义塾占为己有。
在地主的怂恿下,一大群人前来义塾闹事。双方的呵斥与痛骂一浪高过一浪,火药味浓烈,仿佛一点就炸。
闻讯赶来的武训很是自责自己没有保护好义塾,他默坐门前绝食,以示正听。
也许,众人被他那庄严肃静的神态震慑住了,汪洋怒涛竟也恢复平静。
但第二天还是出事了,双方亮出刀棍、铁锹,眼看一场血案就要发生。
武训拿起乞讨用的铜舀子,“咚咚咚”地砸向自己的额头,几道醒目的鲜血顿时像蜈蚣爬过他的眼睛、脸颊,武训说道:
“都怨花子没能耐,有了义塾少了善,
我向老天去赎罪,死了换个仁义来。”
在场的人霎时惊呆,有人“扑通”一下跪在武训跟前:“先生,别这样,有人没良心,怎么能怪您呢?”
正在这时,有消息传来,明日县衙要开堂审理此案。
原来,武训自责绝食、誓死捍卫义学院的消息传开了,珍惜武训的村民微光吸引微光,微光照亮微光,浩浩荡荡地赶集似地前往县衙帮武训讨公道。
显然,最好的贵人,是不断变好的自己。
一个要饭几十年只办义学的人,自然不可能坑自己的学院。很快,义塾重新得以开课。
正是武训这种“山塌不后退,浪打不低头”的态度,武训先后又建成2所义学院,一座在馆陶县杨二庄,另一座在临清县的御史巷。
福来者福往,爱出者爱返。
“桃李满天下”的武训年事渐高,学子们不忍心他再风餐露宿、到处奔波,恳请他在义塾住下来。
武训却说:“我这一身皮肉早习惯了风吹雨打,就像野外的一棵树,要是挪到屋里来,必定活不长。”
说完,他唱着义学歌渐行渐远。
1896年6月5日,武训依着御史巷义塾的墙边坐下来歇息。
他面含微笑,双眼微眯,惬意地听着抑扬顿挫、此起彼伏的朗诵声。
一声,一声,化作花的声音开在心田。一朵,一朵,在无人的山间轻轻飘落。
这一次,58岁的武训再也没有睁开眼。
武训逝去的消息,在鲁西北一带传开,还传到了京城的金銮殿里。
慈禧太后一听,脸一暗,手中的一柄玉如意掉到地上,惋惜叹道:“老天薄情啊!”
原来在武训建成3座义学院之后,慈禧太后早已对武训改观。
出殡那天,“天哭”之下,万人送葬,哭声扣响苍穹,一代千古乞丐在万人悲痛中陨落。
有人挣扎在社会底层,愤懑不平永远沉沦,而武训却在万丈黑暗中爬起,努力地捧起一丝光明。
他虽是一名乞丐,却活出一名修行者的姿态。他虽跪下,却跪的是献身与治愈。
他自认不能识字被人欺骗,惟孜孜兴学以偿人人读书识字之素愿。
他一生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受得了冷嘲、耐得了热讽,竭数十年之血汗、克己利人、不娶妻不置业、无儿无女、所得皆归义学,硬是在吮吸别人的血以养肥自己的旧社会里,赤手空拳为穷人家的孩子打拼出一片天。
生活总是善待努力追梦的人儿;全世界终究会为自律的人让路;成功的路始终反人性设计,所以并不拥挤。最终,目不识丁的武训桃李满天下,学生达到数千人,活成了一个传奇。
朝乾夕惕,功不唐捐。
一字一句,也能修得外漏的气场,
一舀一唱,也可乞得三座义学院。
我们相信:
一沙一石,可以堆彻出巍峨高山。
一舟一揖,可以搏出一片渡口。
天道不止酬勤,还酬勇,更酬毅。
作者 | 依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