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在线教育机构万门大学一夜暴雷,其CEO童哲失联。
此后一个多月,楚楚和张峰展开了追踪调查,辗转北京、厦门两地,探访近30名采访对象,完成报道《消失的童哲:天才、CEO、赌徒》,记录了万门大学暴雷的经过,并试图探寻:童哲,一个北大毕业的优等生,踩到了创业风口,并怀揣教育理想的人,何以走上了逃亡之路。
本期GQ Talk从童哲创业开始聊起。他是一个别人眼中的“天才”,在他创立万门大学之际,正赶上中国互联网创业的热潮、在线教育的蓝海,在高峰时期拥有上千万学员。这场暴雷从何而起?
对话中,我们梳理了万门大学的发展路径和权力结构,回溯其出现的危机,也分析了童哲应对危机的极端手段。在重塑事件原貌的过程中,我们发现,2018年之前,童哲的形象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理想主义者”;而创业后半期,员工对他的评价转为“一个为了销售额无所不用其极的暴君”。这样的转变又是从何而来?在核心人物失联的情况下,两位记者联系并走访了童哲的朋友、前合伙人、员工、中学老师和万门大学的学员等人,拼凑出了一个复杂的童哲。
有评论会把整件事形容成一个理想主义覆灭的故事,但随着对话的深入,我们发现并非如此。最后我们试图厘清,他和他所处的时代,他和他的同代人,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许这才是能够真正理解他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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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
靳锦、楚楚、张峰,GQ报道编辑
靳锦:为什么对万门大学暴雷这个选题感兴趣?
楚楚:3月22号凌晨4点,童哲本人主动解散了各种VIP群。很多学员发现自己被踢出了学员群,同时他们学习的软件也无法登录了,员工们的工资不再发放,社保也断缴了。随着事情的发酵,我们隐隐地觉得,万门的暴雷不是单独的事件,这里面可能包含了多个元素。
张峰:另外我们会想从事件到个人去挖掘,童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算是一个”天才“吧,从厦门保送到北大的物理系,之后又去了巴黎高师,一个培养了许多诺贝尔学者的高等学府。回国创业,选择的又是在普通人看来不是那么充满铜臭味的教育行业。了解之后我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但他又做了一个让人们唾弃的事情。2018年之前他的形象是一个所谓的教育事业的“救世主”,一个理想主义者。在那个阶段,所有人对于他的认知是一个非常好、很有礼貌的人。在后期,员工对他的评价又是一个为了销售额无所不用其极的暴君。这样的一个转变我们觉得是有意义去探索的。
靳锦:写这篇报道有一个先天条件,就是核心采访人物的不可得,因为这个公司的CEO童哲和COO林丹现在都处于失联的状态。
张峰:我们一开始没有注意到林丹,后来在其他人的采访中发现,整个事件中林丹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很多员工跟我们表达出万门教育这个公司有点像“夫妻店”,童哲是决策人,林丹是他的执行者。
楚楚:从2014年公司成立到2022年的高管变动的过程来看,公司的高管是一拨一拨地走,到最后几乎只剩下这两个人。由此你可以看到,这个公司的权力结构越来越集中,以至于CEO提出的很多意见不受任何人约束。
靳锦:在核心人物缺席的状态下去做这篇报道,对采访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当我们真的去采访的时候,是从哪个地方先突破的?
张峰:一般来说,像这种创始人跑路的新闻,一定会有非常多的受害人,他们是有倾诉意愿的。由于商业事件的特殊性,很难去找到利益相关的、深入了解事件的人。但如果我们要想做一个更深入的报道,这又是必须的。于是我们就开始通过去搜寻童哲之前的采访,社交媒体提到过的名字,万门大学公开的官网上的名字,再找到他们的联系方式。
后来童哲的一位好友向我推荐了公司视频组的负责人,他在2014年就跟着童哲创业,2016年离职,2018年又回来,一直待到现在,应该是能够比较全面地见证童哲从创业到现在的整个过程的元老级人物。这些采访对象没有在社交媒体上发过任何声。所以我通过这个视频组的负责人,又了解到高管之间的沟通和内幕,跟这些人聊完之后我就感觉整个文章的采访的链条基本上已经完整了。
靳锦:这个选题做下来,有哪些是采访也没有解决的问题?
张峰:我始终找不到的一个点是,童哲是在哪个事件或者哪个时间之后,才做出最后的选择。
靳锦:这可能也是所有主要采访对象缺席稿子的遗憾吧,我们的努力只能还原他行为的轨迹,和周围人因为事件所受到的影响。但是他的心路历程,或者在某个阶段因为受了某些我们看不见事件或者理念的影响,他发生了怎样价值观的变化,在缺席的情况下我们很难真正去采到的。如果有一天童哲有机会能够自述心声的话,我们能够一窥他转变的过程。但是对于非虚构写作来说,一个人的动机是永远不可考的。一个人做了什么其实比他说了什么更重要,我们尽量还原的是他在这十年做了什么。
靳锦:童哲开始创业的时候,中国当时的创业环境是怎么样的?
张峰:2012年、2013年,正处于一个万众创业的时候,这种创业氛围对于许多年轻人的震动是很大的。这些高校精英发现除了做研究之外,还有很多可能,比如说创业。当时共享经济正在变得火热,滴滴和快的也正在进行烧钱大战,饿了么、美团慢慢地出现了,中国的互联网市场呈现出蓬勃之态。
靳锦:这个创业潮我也有印象,中关村就有创业一条街,街上都是咖啡馆,好像每一杯咖啡都承载着一个创业故事,而且很多创业与互联网的共享性有关。就像万门大学,童哲想将互联网可共享的福利辐射到每一个人身上,听上去是非常理想化的状态。
楚楚:万门大学基本上经历了在线教育从萌芽到风口到崩溃的一个路程。像2014年万门大学成立,其实同期也有许多类似新东方这样的在线教育课程在起航,随着竞争白热化,童哲意识到,他想模仿的国外那种前期靠基金会支撑,扩张市场,最后通过广告来盈利的模式,在中国是基本上没有土壤可实现的。
靳锦:大概从什么阶段开始,万门大学出现了财务危机,导致童哲不得不用一些极端手段去填补这个窟窿?
张峰:从2016年到2019年,公司营收算是比较稳定的,但是2020年疫情开始之后,营收逐年下降。到2021年的时候,每个月的营收可能只有不到六百万。童哲其实也在内部的大会上提到过,如果每个月的营收达不到一千万的话是亏损的。但这也不至于破产。有采访对象说,像这样的在线教育公司,裁裁员、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是能过得下去的。为什么最后走到暴雷呢?我们认为其实不只是他公司运营上面的问题。
在2019年初,童哲开了一个内部大会,向员工展示了他的50多个房本,邀请了许多员工集资炒房。他以低于市价的价格,以平米为单位,让员工认购房子,并承诺了高额利润回馈。后来,由于很多城市房产限购,童哲就找了另一些人负责帮他代持房子。
楚楚:这些代持人光公司内就有几十位,后来我们发现,他把自己身边的亲戚、中介也都找来做了代持,总数难以估计。但代持人们后来才发现,童哲在集资收来房子的全款后,仅仅付了房子的首付,其余的办理了贷款,也就是说,童哲很有可能在进行一个高杠杆炒房的行为。这意味着,他每个月需要大量的现金来还贷,一旦每个月的现金流稍微缩减一点,房产的多米诺骨就会倒下。
靳锦:现在现金流基本断了之后,房贷如何去还呢?
楚楚:现在就是断贷了,会直接影响到代持人们的征信,他们也是最恨童哲的一群人。但我发现,其他员工,特别是离开公司比较早的那些员工,都不敢相信这个结果。
靳锦:我们的报道发出之后,后台也能看到一些这样的评论。读者说:认识童哲很多年了,我至今都知道他没有“携款潜逃”,他是真的没钱了,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也知道他偏执、固执,不愿意面对失败,遇到挫折习惯性逃避。他说不看这篇文章我也不知道他带来的后果原来这么糟糕,看完就是一声叹息。
楚楚:包括投资人也说,虽然当时不想投他,但是他也很惊讶于这个结果。他说尽管觉得他这个商业模式不成熟,但我依然相信他会做一个百年的教育公司。
靳锦:投资界总有一种说法就是投钱就是投人,但是这个逻辑的一个缺陷是,人是会变的,你无法保证十年之后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楚楚:当时很多媒体可能会把整件事情形容成一个理想主义覆灭的一个故事。但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很想要改变世界的人,在一个特殊的时代里,他个性里面的一些色彩被放大,比如说赌性的人格。在时代很好的时候,他可能能够一飞冲天,那时代骤然间结束的时候,他可能会走向一个歧路。所以我们要做的是把具体发生了什么搞清楚,可能这才是我们能够理解他的途径,而不是一味地把情怀强加在他身上。
靳锦:这次采了将近30个人,在这些采访对象的眼中,童哲是怎样的人?
张峰:有个采访对象认为,童哲有自恋型人格障碍,其中一个表现就是他难以和任何人建立起真正的关系。而且基本上童哲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流露出身处困境的沮丧,那些沮丧只是存在于他自己反思自己的文章里。在别人的眼里他永远是一个成功者,一个面对困境能够想出新办法的人。
楚楚:童哲好友许铁曾谈到,童哲曾经为了追一个女孩,骑着单车翻越了阿尔卑斯山,跑到意大利。他非常沉醉于这种追逐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峰的感觉。但是到了高峰之后他会好好做这个事吗?可能不一定。包括他后来转向炒房,我们的推测是,在公司的后期经营阶段变得越来越艰难后,当他不太能再从公司的经营上获得一种成就感,或者一种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那么他就会将这种无处释放的热情,全部投向金钱、房产等这样的激情事业里。
张峰:采访对象张瑞是童哲在人人网上认识的朋友,他是在东京大学读环境学的硕士。因为他很羡慕童哲创业后的成就,所以也回国创业,经历过三个项目,最后都失败了。但是他认识到自己能力不足的时间比较早,2018年之后就不创业了,选择进入一个上市公司,慢慢做到了高管。张瑞说,他们那拨创业留到最后的没有几个人,童哲算是一个。
楚楚:他们都有过想要改变世界的阶段,但是大部分人会及时做出取舍。
靳锦:不论是稿子里,还是很多读者给我们的留言,都会提到一个词叫时代红利。在采访对象或者是童哲来看,是否真的存在所谓的时代红利?
楚楚:童哲的原话是,“互联网教育的发展及用户数量的增加,可以让万门大学拥有新的不可替代性,但这需要一定的时间。”童哲在创业初期赶上了一个起飞的阶段,他也看到了周边很多不甘寂寞的人是如何获得了机遇,所以他坚定不移地认为,万门大学是一个迟早会赚到钱的生意。
张峰:童哲写了一本关于经济学的书,他对于自己的经济学的理论是非常自信的,他在炒房上赚了钱,炒股上也赚了钱,但那实际上恰好都是在房市和股市最好的时候。我们采访到的徐思远,他是学经济学的,他认为童哲可能是赶上了好时候,导致他对于自己的能力有一种错觉,所以他才会在2019年之后投入到炒房的热潮里,认为自己能把控一切。
靳锦:稿子里的许铁很精妙地总结过80后这一代人赶上的所谓时代红利吧。他说80后这代人算是赶上一个辉煌的时代,“轰轰烈烈的互联网大潮,人工智能大潮,创业大潮,但也赶上这种秩序逐渐走向衰落。我们是如此习惯于进步,以至于习以为常,但是在人类历史的潮流中进步从来都不是常态,而是某个偶然瞬间的突变,正如寒武纪大爆发产生了大部分生物物种,但是唯有一点我相信的是,改变和创造历史总是那人群里万分之一不知满足,有着最激进野心和最旺盛好奇心的个体。”
这个话看着精彩,悖论在于真正改变历史进程的人确实是万分之一,但是很多人也相信自己真的能成为那万分之一。当我们处在顺境之中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但是当历史或者时代发生一些暗流涌动的时候,我们就发现我们不过是它的一颗沙而已。但是对于狂人来说,他仍然相信自己能够在这个洪流中掌舵,驾驭这样一条历史的大河。有的时候他们能够驾驭好,有的时候就会翻车,童哲不幸就是那个翻车的人。
童哲和孙宇晨都是高知人群,也都毕业于北大,而且他们几乎是同代人。他们都是不能接受失败而一定要当第一的人,哪个领域最受大家关注,那我就进入那个领域,我要当那个领域的第一。比如说思想观念和价值观领域占据高地的时候是第一,但当发现这个东西无利可图时,他就会选择进入资本的游乐场,孙宇晨进入虚拟货币领域,童哲去炒房。
楚楚:很有意思的是,童哲他最开始的梦想是当科学家。给万门教人工智能的老师王立他就说,其实我们这些数理化的尖子生,大家小时候都想当科学家,但后来基本上要念到硕士、博士了你才发现这不是一条出路,科研也已经过了那个遍地是黄金的时代了。比如说童哲就曾说过,他在那出了八位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学校里面念书的时候,他的导师告诉他,现在世界上只要出十个理论物理学家就够了,那聪明如童哲,立马就明白了点什么。后来几乎很及时地,他就发现了网络公开课的蓝海,所以他几乎一刻也不能等地要辍学回国创业了。
靳锦:我们小时候被灌输说成为一个科学家,这也是一种成功学的理念,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科学家意味着什么。包括做教育产品,做企业到底意味着什么。从这些人身上你看不到他对于一个职业真心的热爱,或者是对于一项技能真心的尊重,他想要的其实是这个职业或者是这项技能所带来的光环、荣誉和权力。如果他发现资本能带来这些的话,价值观就只成为他的一个遮羞布。
楚楚:童哲的化学老师跟我说,她最近一直在思考,童哲身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像童哲这种聪明、自驱力强的学生是最让老师省心的。在她看来童哲最多有点过于耿直——比如当他看到老师讲课讲得不太对,他就会立马站起来指出,甚至跟物理老师闹到一度被赶出教室。当时化学老师就很忧心,觉得童哲是不是情商不太高。
然而,在童哲与物理老师闹翻以后,他妈妈立马就在外校找了一个物理老师辅导他的物理竞赛。当然这也是值得的,很快,他就通过这个物理竞赛拿到了北大的保送名额。后来那个物理老师再也不生童哲的气了,他甚至觉得童哲是个非常可爱的学生。起码在我们有限的了解到的一些信息里面,童哲的早年教育是非常顺利的,周围人都会把他当成一个纯真的孩子,会尽力去保护他的想法。对他们而言,像这样一个孩子,考上高分、进清华北大,几乎就可以被视为一个故事的结局了。
张峰:我觉得老师们可能反思的是,义务教育阶段我们教给了孩子们什么。我们看重的可能是他的成绩——那种技术性的成功,忽略了一个人的人格应该怎样被塑造。但我们的稿子没有办法只通过他高中阶段的一些教育内容去判断他最后的结果。
靳锦:当我们讨论教育这个话题的时候,它非常非常复杂。我们采访高中老师,是作为外围采访对象的一环或者是补充的一个非虚构的碎片。以及之前我们讨论他在北大受到所谓的精英教育是否让他成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或者导致他现在的失败,这都不是一个直接的因果链条。至于教育能抵达什么,我分享北大老师戴锦华之前在GQ talk里面说的一段话:
“我虽然一生从事教育工作,但我不相信教育,教育对我来说不是一个神话。我不认同知识改变命运,教育可以改变人,我认为最后决定了我们生命道路因素太多元了。在这个意义上,教育尽管是个巨大的机构,它在塑造流水线产品上可能是有效的,但是在改造人的意义上我不相信。所以说教育能够抵达什么,这是一个特别复杂的命题,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改变一个人,但是它并不是全部的意义。”